两个母亲&64
人没有生病时,不会对生命产生畏惧,常常把自己当成一个异于其它生灵的强大个体。只有生病了,才会知道健康的可贵,天下生灵皆不过如此。
刘小兰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差,像一台故障不断的旧机器,总不能顺畅的运转起来。她的心气使不完,可力气却又跟不上。
天空还没有现出鱼肚白时,郊区一片寂静,刘小兰已经等不及天亮就出了门。昨天晚上回家的路上赶上了一场大雨,将她从头到脚淋成了落汤鸡。一回来她就感冒了,闹了大半夜。刚出门时,她就感到头昏脑胀,全身软绵绵的提不起一点力。可一想到逼近咫尺的儿子,那点精神的力量又能够吃撑着这具沉重的躯体向着目标前行。
今天,她不得不给自己降低了目标。尽管如此,可车上的三十张寻人启事才贴出去四五张,她就已经撑不住了。她的两条腿像两根铁柱子定在了地上,完全迈不开步子继续前行。为了继续完成这点任务,她便靠着墙根坐了下来,试图恢复一下精神再出发。
身后的这堵老墙上已经贴满了各种广告纸,新的旧的不停的叠加着。几乎大部分纸张已被风霜雨雪毁坏,也有些是人为撕毁。其中一些广告纸就是刘小兰贴上的,她用煮熟的米饭熬成粘糊的糊浆牢牢实实地糊上去,被人撕毁后墙面上仍可见留下的一层白色的薄薄的纸皮。
有些人多的站台,刘小兰隔断时间就会去贴,别人撕了她也贴,有人撕也会有人看,也许贴出去十张也只有一个人看,可贴出去一百张就有十个人看,一千张就有一百个人看。刘小兰抱着这样的信念,把大街小巷能贴的地方都贴上了,已经完全数不清纸张的数量。
数不清的不只这一张张的纸,还有她头上的一根根白头发,脸上的一丝丝皱纹,当然还有那三轮车碾过的一段段路程。刘小兰索性屁股着地,背靠着墙面坐下。她微微侧过身子,歪仰着头望着墙上残缺不全的纸张,如同审视自己破败的人生。一种悲苦的情感从心底深处一股股的冒出来,越到出口处,这种冲击力越发威猛。
这座城里的角角落落都贴满了寻人启事,像漫天的雪花满城纷飞。希望在焦灼的期待中变得越来越沉重,压得刘小兰透不过气来。当她正沉浸在这一种失落又愁苦的情绪中时,一个手臂上带着红色袖章的男人朝着她大摇大摆的走过来。天空中的第一缕橙红色的朝阳已经从他的后脑勺照过来,在他的右边脸上投下了一束暖阳,可他的脸依然看上去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温度。
他一面大步流星的走,一面大声嚷起来,露出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喂,谁让你在这儿贴的,走走走……”
刘小兰被这个男人气势汹汹的样子唬得愣了一下,她忙贴着墙根站了起来。等他走近她时,她显得有些慌乱地瞅了他一眼,而后又迅速的低下了头。
“你还不走?就是你们这些人毁坏了城里的环境卫生,我们漳浦市是要评文明城市的,岂能让你们这样乱贴乱画?”
刘小兰这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并没有让那个工作人员的态度变得温和一些,他上来就对着刘小兰指手画脚的说教一番。他今天受足了他女人的气出的门,这会儿他要把正窝着一肚子的气撒在别的女人身上才解气。
这个男人叫沈腾,做了倒插门,成了城里人家的上门女婿。他原本以为从此可以摆脱家庭的贫困少奋斗十年,却没想这样的日子还不如穷得快活自在。他的老婆是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医生,而他只是这个市区街道的一名协警。他的年收入只及他老婆的三分之一,再加上他的老婆是家里的独生女,父母也都是单位退休职工,他在家里的地位不言而喻了。
上个月他因街区环境治安管理不到位,挨上级的批不说还扣了绩效奖金。他老婆发现工资到账的钱少了很多,对他不依不饶的盘问。沈腾不得已才说明了钱的两个去处,一是公司扣了钱,二是这个月自己的爸妈身体不好打了些钱回去。这下岳父岳母和着他们的女儿一个鼻孔出气,各种明嘲暗讽,说白了就是嫌弃他没本事,还心里很不平衡的觉得他们家不光养了他还把他的家人也养了。
其实,沈腾有苦也难言。他涨了工资或者多了绩效时也没敢告诉老婆,而是自己偷偷攒起来。除了自己的花销,剩余的就全打回去给自己的父母了。人穷了自然气势比人矮了半截,几个穷人能挺直了腰杆子做人呢?一个大哥都还没娶到老婆,他娶到了城里的老婆,还有城里的工作,城里的大房子,这点优越性足够他让自己把这点气受下去。再说,他现在每月还能留一点钱帮助了家里,那么他受点气也值得了。他的老婆和她的家人正是因为见他年年月月只拿那一点钱,才会觉得他不思进取,才会对他升起嫌弃之心。
沈腾庆幸自己好歹坚持着啃了几年的书,才啃到了这一个让他感到知足的前程,也让他在家里多少还有一点立足之地。虽然他时常感觉自己就是一只被人捏在手里的气球,这个给他吐点气,那个给他吐点气,让他憋了一肚子的气。可一想到未来依然衣食无忧的生活,他也能憋着一肚子的气飘起来。
“男人啊!什么都能小,就是本事不能小。”
沈腾回顾生活中的种种,不由得在心里发出这一句对自己的控诉。要是自己有大本事,岂能受那婆娘的闲气,还被那两个老不死的指指点点。
他在心里恨恨地把他的老婆和她的家人都骂了一番后还是不解气,又把怨气发在自己身上。
“我他娘的,就这受气的命了。男人除了本事不能小,命根子也不能小。老子偏偏两样都小了,硬气不了。”
刘小兰低埋着头推着车子准备走时,这个男人接下来的举动让她又定在了原地。她见他看也不看那些她刚刚贴上去的寻人启事,还有别人贴上去的各种医药,培训广告纸,他甩着膀子撕,一张又一张,撕得那些纸张发出一阵“嘶嘶嘶”的声音。撕不掉的纸,他又用大拇指的粗硬指甲一点点地抠下来,像抠一块顽固的污渍。
他一面恨恨地撕,一面火气冲天地骂,“真他娘的烦,这些人像苍蝇一样的,赶也赶不尽。”
“你说谁是苍蝇呢?”
刘小兰站在他的背后,看着他那宽阔的背脊跟着他飞舞的手臂像蛇一样的扭动,显得威风凛凛和霸气十足。她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苦楚,这一路走来,到哪里不是被这样赶来赶去呢?可当她看着这个男人把糊在墙上的白皮也拿指甲抠掉时,她顿时感觉自己的所有希望被他连根拔掉了。
“谁在这里贴的,我就是说谁了。”
沈腾扭过头来瞅了一眼,他原本是无意识骂出来的话,没想这个女人没走,还被她听到了。可他嘴上并不服软,这又不是在家里,他没必要还装个龟孙子。
“我是苍蝇你又是什么呢?你还一直嗡嗡嚷嚷呢!”
刘小兰很少这样逆人了,也很少与人发生争执。她刚刚还一点精神也没有,连脚步都抬不起来的。也不知怎么了,她这会儿只感觉一股热血在身体里奔涌,全身都有了力气,说起话来也有了魄力。
沈腾听到背后充满挑衅的说话声,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猛地转过身来,眉头皱了一下后将眉尾高高地扬起,尖起声音逼问着直挺挺站在他面前的女人。
“你刚刚说什么呢?你说谁是苍蝇,谁嗡嗡叫呢?”
就是他这副样子,这个声音让刘小兰猛然低下头来。
“还愣在这里干嘛?赶紧走……”
沈腾以为是他作势摆出的威风起了震慑的效果,他见刘小兰低了头,内心里便升起一股得意。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都软和了很多,他便以一个工作人员的口吻认真地教导他的市民。
“我这是就事论事,你想想,大家都这样乱贴乱画,我们漳浦市不就画成了一副大花脸,这文明城市还评不评的?我告诉你,你们这些人都是瞎费力气,你看看这来来回回的人,有几个会拿眼瞧一下。”
“你们不撕,就有人看。”
刘小兰心里和嘴上都不服气,这是她对现实,对命运的抗争。
“我们不撕也没人看,你也贴他也贴,你们这些人自己看。”
沈腾说着直朝着刘小兰的三轮车走去,他指着车厢里剩余的那些寻人启事,以不容反驳的语气说,“车上这些我没收了,省得你又溜到其它的地方去贴。”
沈腾把刘小兰这类人在心里比喻成了阴沟里的老鼠,在不见人的角落里溜来溜去,让人抓又抓不到。今天他刚好碰上了,就得解了他憋闷了这么久的恶气。他自认为他用了一个极好的词出了这口气。
“你凭什么拿走,你还给我。”
刘小兰再也不顾及什么脸面了,伸手就把已经拽在沈腾手里的寻人启事抢过来。
“我是执法人员,不说你这几张破纸,就你这破车也可以拖走。”
“沈腾,我看你一点没变,还是这么令人讨厌。”
“你说什么?你叫我什么?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沈腾被刘小兰这么一叫,僵在原地,不自觉松开了手。他愣愣地盯着刘小兰,看着她那张小脸两边的脸颊处先有了一抹绯红,然后就涨红了一大片。他愣神思索一番后,将双臂交叠环在胸前,以一副轻蔑的口吻吊着嗓音问。
“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刘小兰没有出声,早已羞愧得低下了头,如今她以这副样子出现在当年对她死缠烂打的男同学面前,她真后悔自己刚刚不该一时冲动,真该早点走开的。
“你怎么不敢看我了,刚刚还说我讨厌的,你倒说说我哪里讨人厌了?”
刘小兰还是没有抬起头来,沈腾想到她说的这句话,心里又窝着一团火。
“我他妈的在家里受了气,还在外面受你一个捡破烂的气。”
可他毕竟是个工作人员,还得注意公众形象。沈腾在心里恨恨地骂,他想了想,把想骂人的话换成了另一番言辞拐个弯说了出来。
“我的工作就是为城里除掉蚊虫蛇鼠的,这是我的工作职责,那些臭虫地鼠自然对我又恨又怕了。”
刘小兰听到他这句话后,刚刚才消退的潮红又布满了脸上,这会儿连脖子也红了。她不是没受过这些气,而是她不能受这样一个人的气。她立刻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沈腾,一双大眼睛瞪得圆圆的,把上面的眼皮子都挤得往眉根处皱成极好看的双眼皮。她的嘴唇颤抖着却有话没有说出来,这会儿,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赶紧走,他既然没有认出她来,也就不觉得丢脸了。
“你是……对,你就是刘小兰。”
就在刘小兰转过身的那瞬间,好像一股电流在沈腾的身体里穿过。他说什么也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老女人是他的高中同学。可那双眼睛就是答案,还有她那双凌厉的目光,像一把利器投射出来的寒光,这让他特别熟悉,当年,她时常拿这种眼神瞪他。
读高中时,刘小兰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家庭条件又好,喜欢她的人很多,自己也是其中一个。沈腾自认为自己是班上的尖子生,理该得到刘小兰的仰慕。可无论他花了多少心思去博得刘小兰的关注,多么的穷追不舍,她却连正眼也没给过他。后来,他就每天给他写条子,写一些能展示他文采的情诗,以显示他对她的忠贞不渝。可这样不仅没有赢得她的好感,他的这份热情被她踩在了脚下。一天,她竟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他刚刚塞到她书本里的情诗交给了班长。而班长哗众取宠,把他的情诗又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读了出来。
当时脸上那种火辣辣的疼,他现在都还记得清。沈腾摸了一把脸,脸上果然又红了,火烧火烫。那件事在他的心里落下了一个阴影,直到现在都让他感到羞愧。从某一种层面上来说,那一件事也对他的人生产生了影响。
过了一会儿,沈腾的脸色恢复平静,立刻又露出了那一股得意之色。
“呦!原来我们还是老同学呢!我第一眼看着你就觉得这脸面熟,可怎么也不敢相信是你呢!”
刘小兰这会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逼着自己看上去自然一点。既然已经丢了脸,那就任由人去踩得了。她这样一想,心也就变得坦然。于是话里有话的回话说,“我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碰到你。”
沈腾听出刘小兰的话里有轻视他的意思,他又把她的脸狠狠地刮了一下。
“我听说……吴永发在机场升了总经理呢!”
拿一个人的落魄和另一个的辉煌作对比,这无疑是拿刀子切豆腐,一刀切到底,丝毫不留情面。
沈腾觉得自己当年丢的脸,这会儿可以捡起来了。现在他是一个街区办公的人,而她是一个满大街拾荒的,他现在比她混得好,这就是让他得意的地方。
刘小兰那张脸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白,沈腾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她脸上的皱纹像水纹一样满脸荡开。于是,他又笑着打趣道。
“你们当年还真是郎才女貌,我还以为你们会在一起呢!没想到你却跟了张良明,可……”
他那句,“可张良明最终还是没有赢过吴永发。” 没有说出来,一个死人让他找不到攻击的乐趣。
“你还是那个样子,真是一点没变。”
刘小兰对着沈腾摆了摆头,用一种嘲讽的语气说话。学生时代对他产生的那种厌恶之情又涌上来,此时对他的轻蔑甚至比高中时还要深重。
“对,我还是那个样子。你呢?你倒和以前很不一样了。”
沈腾对刘小兰对他作出的嘲讽不依不饶,他说这话时,半眯着眼睛,故意吊高着眉尾,显得十分轻佻地把刘小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刘小兰感觉自己的尊严被他那双充满讥笑的眼神给扫视得荡然无存,她不想从这张恶毒的嘴巴里听到更多叫她感到难堪的话,他这双嘴上的两片薄嘴皮子像刀刃一样锋利,如同围着嘴唇四周冒出的散乱的胡须渣子一般叫人看得糟心,于是,她仓惶地推着她的三轮车离去。
沈腾直瞅着初恋情人的背影,他的目光比刀子还要锋利,他不由得又恨恨地想,“当年要不是因为那首情诗受了打击,我肯定能考上大学的,什么吴总发,什么张良明,都得给我拧酱油瓶去。”
于是,他瞅着那个路口往地上十分得意地啜了一口。
刘小兰的背影从马路的尽头消失,沈腾感觉自己内心里潜藏多年的那个死结终于解开,这让他感到无比的畅快。他掉过头又去撕墙上的广告纸,这会儿他撕得快活了,一面撕,一面很是得意的在心里感慨一番。
“人生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别得意。”
后来他又想,“要是吴永发哪天看到他的初恋情人是这副德性了,会是什么想法。”
沈腾这样想着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反正路上也没人,他索性对着老墙放声大笑,心里又想,“呵呵,这会儿别说吴永发了,我也看不对眼了。唉,人生呐,莫失意,总有得意的时候。”
此刻,刘小兰的心里也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慨。三轮车的车轮子碾碎了路上的细沙子也碾碎了她的心,她在这个城市里遇到了两个老同学,他们都见证了她的人生际遇。以前在学校里,她是大部分同学仰慕的对象,就在浩浩走失前,每回的同学聚会上,她仍是大家的焦点。而现在,她谁都不如了。
“人生啊!莫得意,莫张狂,今天你笑他狂,明天他准笑你的丧,其实谁又强过谁?不过是以一种方式得意,以另一种方式失意而已。当然,人若能把身外物身外事抛却,才会得失两不挂念。”
刘小兰发出这阵感慨后,心倒释怀了,人也顿觉神清气爽。人有了精神,心气又上来,她大踏步走进了路边的一个小餐馆。
“老板,给我炒一份辣椒炒肉吧!”
刘小兰一面大步往里面的餐桌走去,一面朗朗地喊起来。她的兴致好得狠,感觉食欲也有了。
餐馆的老板是个中年男人,他走路的时候,身子朝前一高一低地蹭着,步履急切,身子摆动的幅度也大,看着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让人的心不觉跟着他那摇摆的身子一上一下。
刘小兰刚坐下,餐馆老板忙停下手里的活,往煤炉子上搁着的一个大不锈钢的桶子里盛了一碗汤。刘小兰看着他端着这碗汤一蹭一蹭地朝着她走来,她的心不由得吊得高高的,总感觉这碗汤会泼出来。
“老板,先喝点汤,你的菜,马上给你炒好。”
汤水稳稳地摆放在刘小兰的面前,一滴也没有撒在桌面上,汤面上像一池平静的湖水。
男人转身就走开了,他快步地蹭向灶台。他的身体不利索,可做起事来却麻利得很。他打开了那个围边的圆形炉灶,灶孔里顿时喷出一团大火,火力声顿时让整个小餐馆都搅得闹哄哄的。他熟练的往锅里热油,然后倒入切好的肉丝,辣椒,他的右手抡起炒菜的锅勺在大铁锅上不断的飞舞,像蜻蜓点水般飞速略过几个调味的碗,刘小兰隔灶台有五六米的距离,她能清晰地看见这个坡脚男人结实的手臂上鼓胀起来的肌肉线条。他的脖子上围着一条深色的毛巾,只见他炒菜的间隙,不时地拿着毛巾擦了脸又擦脖子。餐馆比较简陋,那台老旧的油烟机此刻发出的轰鸣声比煤气灶上的火力抨击声还大,显然也没有多少排出油烟的功效。餐馆内渐渐被一阵浓厚的油烟包围,像罩上一层气雾,夹裹在油烟中的还有一阵肉香味。
刘小兰和店内的另一个客人先后被这股油烟呛得连连咳嗽。那个老人正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方桌旁,他的面前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老人带着一副黑框的老花镜,头发已经白了头顶。他咳嗽时感觉喘不上气,刘小兰看着他放下筷子,捂着胸口弓起了上半身。待那口气刚顺一点,他又举起筷子吃碗里的馄饨,他的动作不太利索,夹了几次才把一个混沌稳稳地放进干瘪的嘴里。他刚吃一口,馄饨还没吞下去,又咳起来,这会儿额头上冒出了一层大汗。他下意识地瞅了一眼刘小兰后,把嘴里的东西忙又吐到碗里。咳完这一阵,他又举起了筷子,也又望了刘小兰一眼,把刚刚吐出来的混沌又吃进了嘴里,然后吃了一个又一个,丝毫没有感到难为情。
刘小兰不再盯着这个老人吃东西,她慢慢地喝着碗里的清汤,汤这会儿不冷不热,却又食不知味。她不喜欢像这个老人这样急不可耐的吃东西,更觉得把吐出来的东西又吃掉实在让人恶心。突然,她就想到了他自己的老父亲。他会不会也像这个老人一样,为了一碗饭食变得这么狼狈。
“唉!人老了,谁又不是这样呢?也许等我老了,会更凄惨。”
刘小兰不想为那些她已经无能为力的事过份忧虑,上个月刘爸摔了一跤,她赶回去照顾了几天后就把老人又送到孙女那里去了。老人一开始不愿意,刘小兰软硬兼施才让老人软了心气回到城里。可老人三天两头还是想着回去,刘小兰再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再把老人当小孩一样哄,只能任他闹腾。
烦心的事不想也好,越想越糟,这么多闹心的事都去想,人活着都没有心气了。这个老人吃完馄饨后,拄着一根红漆的龙头拐杖,步履蹒跚着走出了店门。桌上的那只大碗里的汤也喝完了,那个一晃一晃的背影在阳光下移动着,地面上印上一团佝偻的影子。
刘小兰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她取下头上戴着的一顶深蓝色的宽边渔夫帽,帽子顶部还有些被日光炙烤过的余热。餐馆里也很闷热,额头上的汗还没有散尽又冒了出来,太阳穴处一些散乱的碎发被汗打湿了,弯弯曲曲的紧贴在两边的鬓角处。
刘小兰低埋着头又慢慢地喝起碗里的清汤,汤里漂浮着几根新鲜的细萝卜丝,青绿色的葱末浮在汤面上。汤寡淡,味道却很好。毕竟才6块一份的快餐,怕是连人工费都不值这些价了。
屋内一共摆有五张四方的简陋餐桌,一台老旧的铁吊扇挂在蛛网密布,颜色黑黄的水泥天花板上,正发出一阵时断时续的“吱嘎”声。它在人的头顶上有气无力的摇摆着,像随时会坠落下来的一个摆设,反而让人感觉焦躁不安。刘小兰把目光从老铁扇上移到餐桌靠着的那面斑驳的墙面上,墙面凹凸不平,还有白粉一层层的落下。
“老板,你的菜炒好了,要加辣的话,这里有自制辣子酱,汤喝完了也可以再盛的……”
餐馆老板手里端着一碗份量十足的辣椒炒肉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快活神色。他站定在刘小兰的面前,取下脖子上挂着的那条深蓝色毛巾,随意地擦脸,擦脖子,而后又两只手抓着毛巾的两头,扭过手去擦拭赤裸着的后背。擦完,他使劲地拧毛巾,硬被他拧出一小溜如雨线的汗水落在同样不光滑的水泥地板上。他望着刘小兰笑了笑后,又把毛巾搭在脖子上忙活去了。
刘小兰也看着他的背影笑,生活可不只虐待她一个人。生活是一片苦味的海,我们都落在这片海里浮浮沉沉,谁又不是拼尽了全力只为能好好的活着。
刘小兰抽出筷筒子里的筷子,也像那个走出店门的老人急不可耐的吃完了这盘辣椒炒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