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大唐 春江花月
“乖乖睡，睡乖乖，走过梦桥是……”奶奶将我抱在怀里，轻哼着童谣，一手摇着蒲扇，驱走夏夜的飞蚊，一手轻抚着我的脸颊。此时月华如纱，披在奶奶的脸上，显出点点亮光。山边雾薄，明月似玉，风清醉人，此乐何及？奶奶乐呵几声，讲起了故事，“传说有人走过梦桥，去到了遥远的过去……”我眨巴着眼，问道：“阿婆，什么是梦桥呀？”奶奶听了，用蒲扇送来一阵幽香，轻声道：“梦桥呀，沟通着过去与未来，可以通过去，也可以往未来……”
“奶奶，怎么晚上会有鸡叫？”
“梦也该醒了，乖孩子！”
这是在做梦吗？欲把眼睁却不能，眼皮似有千斤重。无奈泪水涌，方把双目睁。思念似水，浸染童年。四周却是冷寂一片，原来是梦啊。晨光透过窗帘，散落一地。我起身着衣，洗漱已了，对着镜子看时，才猛然发觉，自己已成了大人。
换上西装革履，提起公文包便走。我一路疾走，只为赶上这一班地铁。在人潮拥挤中，好不容易赶上了地铁，却无个落脚处，我只得紧抓着把手，随着车厢的摇晃，心情也跟着跌宕起来。到公司楼下，看了眼时间，还差五分钟迟到，我便悠悠走了进去，每日皆是如此。在办公椅上，我从上午到晚上，一坐便是一天。回到家中，沐浴过后，已是二十二点。拖着疲惫的身子，早来到床上睡眠，我阖上双目，渐渐走进了梦里。
恍惚之间，惟觉飘然若仙，纵视四面八方，却是一片迷蒙，似昼又似夜。但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古桥，正散发着微的光亮，在幽暗里显得格外耀眼，不等思考几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只见眼前一晃，魂灵却似腾空。
“若虚，见江畔月色正佳，春江潮起，何不去赏玩一番？”眼前书生打扮的人说道。
屋内，案上灯烛正明。书生坐在彼方，我愣了一会儿，不解地问道：“我是若虚？”
“岂能有错，且与我去赏玩一番月夜。”书生从蒲团上起身，我却不由地随着书生而去，竟有些飘然之感，这是在做梦吗？
至于江畔，纵眸观之，却见江面波光粼粼，天地万顷茫然，好一壮阔之景。我不禁问道：“友人，此是何地，何朝代也？”
“若虚，此是瓜州，唐朝之天下。”友人答道。
若虚？莫不是张若虚！见眼前这般景色，我心中竟涌出五字题目——《春江花月夜》！
步行于江畔，不见远方之亲，只见一江春水滚滚东流，浩荡的潮水似乎与大海连成一片，我在江畔放眼望去，却见月亮悄悄地从海平面升起，似从浪潮中涌生出来一般，令人顿生惊叹之感。月辉照耀着春江，随着波浪闪耀千万里。如此壮阔的月夜，何处的春江无有明月！
见此情景，心里却猛地惊现出四句诗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我不禁吟哦出来，一旁的友人听了，惊叹不已，喃喃自语，也试着去体悟春江月夜之美。
我与友人漫步江畔，却见江水曲折地绕过开满花草的郊野，流向东方。月华散落在满是花草的树林里，浑似雪珠一样洁白晶莹。夜空里，月色如霜，零零散散飘落，与天地浑然一体，竟无从察觉。江中小洲上的白沙和月色融合在了一起，上下一片迷蒙，纵眼望去，却看不分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我正思索着，却脱口将其吟哦出声。“若虚，不愧为吴中四士，在下实为钦佩！”友人惊叹道。
我与友人谈笑着，却见江水与天空融成一色，分不清天空与江水，满天里连一丝尘埃也无，惟一轮孤独的月亮高悬在空中。我不禁感叹起来，这阔大的江岸到底什么人最初见到月亮？江上的月亮何年最初照耀着世人？这一切的一切，都无从得知，我仰天长啸，将心中所思吟咏出来。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友人在一旁听了，拍手称绝，说道：“若虚兄文采若云月，此意境之迥绝，无人可及也！”
我连忙说道：“怎敢当，不才不才。”
不一会儿，彼此大笑起来，心情却似江水一般，翻涌起伏。忽地夜风拂过，我的衣摆摇曳起来，望着这阔大的江面，我居然想起了远方的故人，不禁仰天长叹，这人生一代又一代，无穷无尽，只有江上的月亮一年年地总是相似。不知江上的月亮等待着什么人，只见长江不断地输送流水。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我不禁悲吟出来，心中却是五味杂陈。既有万物更新的哀叹，又有不知归期的痛苦。我也像个游子，在江湖上漂泊，不得朝廷重用，空有一身抱负又如何，终难得志。
友人听了，呜呼长啸。此时浮云飘过，我的心也随着云去往远方。天下的游子就像一片白云缓缓地离去，望着江边的东流之水，我忽然记起《楚辞》一句，曰：“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又念起《九歌》的一句，曰：“送美人兮南浦”。自古江边多别离，男儿乘舟一去辞佳人，只留下思妇一人，泪落青枫浦上，不胜忧愁。闺楼层高锁相思，内有佳人苦思君。我猛地念起东汉陈思王的一句诗，曰：“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我的思绪也随之飘向了遥远的地方，在这个风清月朗的夜晚，何家客子仍在江湖上飘荡？何处的闺楼上的佳人在相思？我也不免怀念起妻子，此时的月光是否照耀着她的妆镜台？她是否在思念我？终是不敌相思苦，一江流水使人愁。思念似流水，源源不断，绵长无尽。可惜身边却无酒盏，此时悲情满心，挥之不去的是无尽的愁绪。人生难求全，春水一江流。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我再也遏止不了愁绪，放声长啸起来，连一旁的友人听了，也难掩悲情，哽咽起来。
亦不知时去几多，夜风袭面，泪也阑干。也不知走了多远的路程，但见月色愈加醉人。站在江畔远眺，我仿佛能见到远处的闺楼。可怜楼上缓缓移动的月光，此时应该照耀着思妇的梳妆台吧？月光照进思妇的门帘，照在她的捣衣砧上，就像离愁一般，卷不走，也拂不掉。
又是四句诗！我犹如神助一般，文思泉涌，放声吟了出来。不觉间，自己已泪如雨落。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友人静望着明月，默不作声，像是在思念远方的某个人，月华将他孤寂的背影映在了地上，地上也有我落寞的背影，正随风摇动不止。
我不禁展开了想象。一轮清月照天下，此刻游子和思妇共望月光，而无法传递音信。离乡已久，今晚本是极美之夜，而我却思念起远方的妻子，我希望追随着月光流去照在你的身旁。夜空苍茫，天边的鸿雁不停地飞翔，而不能飞出无边的月光；月照江面，鲤鱼在水中跳跃，激起阵阵波纹，但还是无法传递音信。此刻的心境，我想让远方的妻子知晓，奈何音信终难递。
漫步走着，我忽然站住了脚，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不由悲情顿生，禁闭双目。四周万物寂静，我长啸起来，将心中最后的愁怨倾斜而出。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四句吟出，冷寂无声。我仿佛能听见心在落泪，朝友人看去时，却见其掩面痛哭，猖狂不拘。
吾亦欲归家，奈何千山隔。我忽地记起昨夜的幻梦，花瓣漫天纷飞，飘落在幽静的水潭上。可惜春天过了一半，我还不能回家。春光将随着江水慢慢流尽，潭上月亮又要西落。万物更新，此乃自然之理，无人能改变。时光实是短暂，怎也留不住一丝一毫。不知何处吹来的风，摇动着我的髭须，在皎洁的月光下，却显出淡淡的银光，吾非仙人哉，终是不胜岁月之磨。
过了良久，我方才轻轻启齿，将这四句缓缓道出，少了年少的放浪，却多了年老的哀愁。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友人似醒又似昏，踉跄了几步，猛地站住脚，大声叹道：“若虚诗无敌也！”
斜月缓缓沉落，藏在海雾里，只留下些许清辉。碣石和潇湘之水的距离无限遥远，我与你也隔着天南地北的距离。苍茫的夜里，不知有几人能趁着月色回家，归家难也！缭乱不宁的别绪离情，也伴随着残月余晖散落在江边的树林里。
我怒吼一声，将最后的四句喷涌出来！壮阔无边的月夜，吾之心境亦随之壮阔也！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心胸也随之开阔，思绪似是跨过千山，归去来兮矣。正欲拭去泪水，却不料青衫尽湿，望着天边，万顷茫然，吾心之愁绪却似烟云散去。
友人闻之，大惊，说道：“若虚这三十有六句诗一旦出世，必定名垂千秋！”
我也不在乎何功名了，伴着友人在江畔漫步，一边吟哦，一边赞叹，愁绪抛之九霄，不胜欢乐。
月色渐朦，吾影飘渺，身披月华，一路而去，耳边隐隐响起熟悉的童谣，“乖乖睡，睡乖乖，走过梦桥是归处，归处就在梦桥岸。”
“梦也该醒了，孩子……”奶奶的声音渐渐远去。当我再次醒来，已是早上七点，跟往常无二，穿西装，挤地铁，坐一天，累一天。每当回想起来，皆不由盛赞春江月夜之美，亦怀念起童年之景，可惜梦桥无处觅。若是有缘，再度走过梦桥，兴许还能回到过去吧？
我不禁想起王子安的一句，“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
也确实如此。“盛景不常，知心难寻。梦桥已矣，觉醒枕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