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
“嗡——”
“嗡——”
刺耳的噪音同时从两个不同的方位响起。
从居民楼内部传出来的,是几种不同的响声混合在一起的噪音。透过窗户往里看,可以看到几种不同的机器一同开动。房间里的几个衣衫褴褛的装修工人都在埋头忙碌,没有一个人是没有事做的。
从两栋居民楼之间传出来的,则是电钻打进水泥地面的声音。两个身穿全副工装的工人正在路面上施工,聚精会神地用电钻在水泥地面的表面钻孔。
夹杂在两种噪音之间的,是风声。风虽不算很大,却也吹得生长在道路另外一侧的居民楼边缘的一棵树微微颤抖起来。几乎快要伸进窗户里面的一根树枝不停地上下抖动。位于树枝表面的几颗白色圆点微弱地晃动,像是随时都有可能从树枝表面掉下来。
“嗯……”
躺在床上的人费力地转动自己的身体,把脑袋转向被窗帘牢牢地遮挡住的窗户。耀眼的阳光已经穿透薄薄的窗帘,把整个房间照射得能够在不拉开窗帘的情况下看清一切。他抬起手,用手背抹眼睛,再用掌心抚摸自己下巴上乱蓬蓬的胡子,一脚把盖住自己大半个身躯的被子踢开,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一摇一晃地移动到窗边。
“他妈的!”
怒骂一声之后,他高抬起右臂,一把将挡在自己面前的窗帘拉开,一边摇头,一边指向自己对面的居民楼,手指上下摇晃,身躯左右摇摆。
“又在装修!一天到晚地装修!装装装!装什么装!装个狗屁!没完没了!”
阳光顿时倾泻到男人瘦削的脸庞上。他忍不住闭上双眼,用手遮挡住自己的半张脸,后退一步。在阳光的照射之下,他暗淡的面部皮肤表面隐约泛起一道不易察觉的油光,接近惨白色的手臂皮肤表面则隐约释放出清光。
“还打电钻!打你大爷!整天就知道盯着这条破路!扒完又修,修完又扒!这得捞多少油水啊?没个够是不是?”
身躯完全暴露在阳光照射之下的年轻男人转动单薄得几乎只剩下一副皮包骨头的身躯,用左手拽自己下巴上的胡子,再用右手指向两个工人的背影。看到两个埋头工作的工人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之后,他又挥动手臂,拉开窗户,用手指四处乱指,先指向居民楼,再指向水泥地面,最后指向横亘在窗户前方的粗壮树枝。
“这他妈的破楼!破路!破电钻!一堆该死的破玩意儿!”
窗户前方的粗壮树枝微弱地晃动一下。位于树枝各处的白色圆团在阳光下显现出来。那是几个形状几乎完全一样的乳白色的茧。它们的表面没有一点杂色,与树枝表面的褐色树皮形成鲜明的对比。它们的大小不足一个成年人的手掌。每两个茧相隔的距离都超过它们本身的长度。
“嘀嘀嘀——”
清脆的铃声从摆放在床边的椅子上响起来。堆放在椅子上的,是几件颜色和样式都不同的衣服。搭在椅子背上的两条裤子自然地垂落下来,搭在堆成一团的衣服上方,牢牢地遮盖住平放在椅子上的手机。不易察觉的异味隐约从衣服堆的表面散发出来。
年轻男人一把转过身,大手一挥,将椅子上方的几件衣服全部打落到地板上,把手机拿起来,用手指在布满裂纹的手机屏幕表面一抹,随即接起电话。听清电话另一端传来的声音之后,他当即露出十分不耐烦的表情。
“喂?嗯……是我!怎么了?”
电钻声突然停止。一个工人费力地把沉重的电钻提起来。另一个工人当即跟上,和同伴一起把沉重的电钻移动到水泥路的另外一侧。
“我没去!没去面试!就这么一家破公司,还让我去面试?我去那儿干什么?当牲口吗?”
年轻男人一边摇头晃脑,一边用力跺脚。他一脚踢到倚靠在床头边缘的塑料袋上,把塑料袋踢翻在地。原本覆盖在地板上的一层灰尘瞬间沾满塑料袋的外层。
“嗡——”
居民楼中传出来的装修声渐渐变得更加尖锐。多种杂音先后消失,只剩下一种锐器切割原料的声音。
“哎呀!你这是干什么?为什么非得让我去那种破公司不可?你是想让我憋死,还是想让我累死?”
年轻男人一边用力挥舞拳头,一边连续跺脚,发出清脆的“啪啪”声。
“这种把人当牲口用,还给不了几个钱的公司,我凭什么去?去那儿白白地给黑心老板卖命吗?”
“咚!”
一声闷响从房门的方向传来。由于隔着紧闭的房门,再加上从两个方位传来的噪音,这一声闷响显得不是很引人注意。
瘦弱的年轻男人轻手轻脚地走到房门前方,把房门拉开一道缝,向前看。看清空空荡荡的客厅和另一扇紧闭的房门之后,他抬起手,捂住嘴巴,压低自己的声音,但语气却丝毫没变。
“我早就和你们说过很多遍了!我缺的是机会,机会!合适的机会!”
电钻的声音重新响起来。年轻男人当即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光着脚,跑回到窗前,把窗户重新关上。
“现在,哪有给我的机会?收我的简历的,都是些什么王八蛋公司?我只能等!只能等机会!我没有别的办法!你们明白吗?”
“哎呀……你们别想办法啦!你们还能想出什么有用的办法?”
年轻男人重新坐回到床边,把手机换到左手,右手握成拳头,不停地击打自己身下的床垫。
“真想帮我的忙,就赶紧再给我打点钱!我手头上的钱又不够用了!非要逼我去借贷款,是不是?”
窗前的粗壮树枝再次摇晃几下,发出微弱的响声。白色的茧紧贴在树枝的表面,像是被某种力量吸住一般。
“不是……什么叫‘我不去找工作’?是我自己不想找吗?我没去投简历吗?那些混账王八蛋公司不收,怪我啊?再说了,肯收我简历的地方有一个是和我的专业对口的吗?”
年轻男人几乎已经暴跳如雷,右拳不停地敲打床垫。两只拖鞋先后从他的脚上飞出去,一只命中椅子的侧面,另一只则直接砸到窗框上。
“你们能不能说点有用的?什么叫‘先随便找件事做’?我随便找一件事做,然后,我永远被束缚在这件随便找到的事上,再也不能摆脱这件事,怎么办?你们为我负责啊?我要的是自由,自由!懂吗?不是被束缚!更不是当牲口!”
“行了,行了!别再说那些没用的、不痛不痒的话!我不想听!”
年轻男人再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转过身,一脚把搭在床边的被子踢到地上。
“吃什么饭,吃什么饭?我早就被你们给气饱了!再见!”
“嗡——”
“嗡——”
锐器切割材料的声音和电钻的声音同时响起来,如同一首二重奏。
年轻男人用力挥舞手臂,恨不得把手机也摔到地上。他躺倒在床上,张开双手,抓紧自己脑袋下面的枕头,用枕头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耳朵。
几分钟之后,一阵微弱的“咕噜噜”声从他又扁又平的肚子里传出来。他露出无奈的表情,把头转向窗外,看向悬挂在窗户正上方的太阳,随即重新拿起手机,打开位于屏幕中央的外卖软件。反复对比自己能够使用的几个红包之后,他才选定其中一个红包,并下单。完成下单之后,他再次拿起手机,打开另外一个社交软件,用手指一点点地滑动屏幕,迅速地浏览屏幕上弹出来的信息。每当屏幕上弹出长度足以占据半个屏幕或者更大空间的文字内容,他就加快滑动手指的速度,目光根本不肯在大段的文字类内容上停留一秒。
渐渐地,他滑动屏幕的速度越来越快,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扭曲。手机屏幕上显示出的文字、图片和视频飞快地显示出来,再飞快地消失。
“这他妈的都是些什么破玩意儿?什么能看的都没有!”
“嘀!”
一条推送新闻突然从手机屏幕上方显示出来。
年轻男人当即点击推送新闻,让新闻页面弹出来。这条新闻的标题是《年轻女子收彩礼之后悔婚并拒绝退还彩礼》,文字下方是一段视频。视频起始点的截图画面是一个年轻女人和一家人分别坐在一个房间里的不同方位的画面。画面是模糊的,如果不开始播放,根本无法看清画面中的每一个人的相貌。
“哼!”
年轻男人发出一声闷哼,随即直接把屏幕往下滑动,滑动到评论区,随即点开新闻下方的回复栏,一边输入文字,一边狠狠地咒骂。
“现在的这帮娘们,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这些女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又要有房有车,又要天价彩礼!她们以为自己是谁?是公主,还是仙女?”
“嘀!”
写好的评论显示出来之后,另外一条新闻再次从手机屏幕的顶端显示出来。这一条新闻的标题是《员工连续加班多日猝死,老板拒绝员工家属赔偿请求》。
“呸!”
年轻男人转动脑袋,狠狠地向地板上吐出一口唾沫,再次点开新闻,并直接把手机屏幕滑动到评论区,一边咒骂,一边狠狠地把自己咒骂的内容输入到评论栏里。
“他妈的!现在的这群黑心老板,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全他妈的不是人!把员工当牲口、当奴隶!谁还给他们打工?上赶着去当奴才吗?”
“叮咚!叮咚!”
等到青年男人写完第十条评论之后,门铃声突然响起。它暂时性地压过减弱下来的装修声和电钻声,传入年轻男人耳中。
年轻男人当即翻身从床上爬起来,拿起一条悬挂在枕头边缘的裤子,再从地板上捡起一件衣服,手忙脚乱地把衣服和裤子套到自己身上。
“叮咚!叮咚!”门铃再次响起。
年轻男人连忙把飞到不同方位的两只拖鞋一同套到脚上,快步走向房门。
“您好,这是您点的外卖……”
“怎么现在才来啊?你是爬着送餐的吗?啊?”
外卖员还没说完话,年轻男人便一把将他握在手里的塑料袋抢去。
“老子都快饿死啦!你要是再来晚一会儿,老子非给你差评不可!磨磨唧唧的东西!”
“呃……祝您用餐愉快……”
看上去比年轻男人还要瘦小一些的外卖员露出尴尬的表情,微微鞠躬,随即转身下楼。
年轻男人走回自己的房间,用双手把桌子上的杂物拨开,拨出一片空间,把自己叫来的饭平放到桌子上,原地坐下,大口吃饭。
风再次刮起来,再次开始吹动窗外的树。横亘在窗户之外的树枝晃动的幅度变得更大。白色的茧又随着树枝剧烈地摇晃起来。
吃完饭之后,年轻男人把饭盒重新扔回塑料袋里,把塑料袋随手一扔,随即躺回到自己的床上,掏出手机。他用双手握住手机,并用右手大拇指点击手机屏幕中间的短视频软件。短视频软件的页面瞬间充满整个手机屏幕。
指尖连续触碰屏幕之后,一段视频呈现在屏幕之上。视频的内容十分简单。一大群身着统一制服的男人列队走进一间房子,向一个正在宴会桌边缘给其他所有人端茶倒水的男人行礼。随后,原本还在唯唯诺诺地端茶倒水的男人顿时露出趾高气扬的模样。一桌宾客纷纷起身,向男人行礼。无论男女老幼,所有宾客都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
没几分钟,一段视频便播放完毕。下一段视频自动继续播放。
渐渐地,连续好几段内容基本雷同的短视频先后播放完毕。年轻男人脸上的情绪渐渐缓解很多。随后,他开始发出爽朗,甚至有些放肆的笑声。
“哈哈哈!”
“哈哈哈!”
“呵呵呵!”
年轻男人的笑声渐渐变大,大到连装修的噪音都无法完全掩盖。
另一个房间的大门缓缓拉开一条缝。一张满是横肉的脸从门缝中显露出来。
只穿着一条大短裤的胖子看向自己对面的房间,嘴巴一撇,随即重新把门关上。一道来自年轻女人的娇喘声从他的房间里面传出来。
太阳渐渐开始下落。
装修声和打电钻的声音同时停止。两个工人收起自己带来的所有器械,离开被护栏围起来的那一片水泥路。
年轻男人伸出手指,按住手机屏幕的顶端。看清屏幕顶端弹出来的收款通知之后,他露出满意的笑容,关掉短视频软件,把手机随手一扔,整个身躯自然地倒下。几秒钟之后,他便发出微弱的鼾声。
风再次从窗前吹过,吹得树枝剧烈摇晃。一个茧掉落下来,摔落到堆积在树根边缘的泥土里,翻滚两下。灰褐色的泥土瞬间包裹住整个茧。
2021.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