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1949》:颠沛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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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够说的,是多么的微小啊,再怎么努力也只能给你半截山水,不是全幅写真。但是从浓墨淡彩和放手凌空之间,聪慧如你,或许能够感觉到一点点那个时代被蒙住的心跳。”
写下这本书的契机,是作者的孩子不住地追问她,我们到底是从哪里来,我们为什么是从这里来,又是因为什么,我们不远万里迁徙到这样一个几近荒芜的岛屿,从此生根发芽。
她用这本书来回答来自和平时代孩子的疑问,揭示那些尘封已久,满是伤痕的岁月,歌唱那些从未走远的平凡之人。
所谓故乡
她来自浙江淳安。
那是它曾经的名字,现在它有个更脍炙人口的称谓——千岛湖。
从无人问津的古城到如今小长假挤破头的天价旅游圣地,一百年,这地方究竟经历了什么?她娓娓道来。
一九四九年,她的母亲美君,走上了离乡之路。
原因说来也简单,她的父亲是高级军官,大势已去,与部队一同赴台,妻儿要一同与他会合,前往未知的世界。
古城门口两只石狮子立在那里,立了几千年。美君离城时,告别了所有的亲朋好友,却没有回头看一眼熟悉的城门和门口的狮子。因为美君知道,一千多年来,朝代变过,灾难来过,甚至是城里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可这个城,千千万万年就在这里,她想不到会有什么理由让她和这座城诀别,总会回来的。
六十年后,美君是回来了,淳安却没了。
修建新安江水库时,整座淳安城被淹了个一干二净,那两座石狮子沉在了千岛湖的湖底,用现代科技手段和湖底探测技术,虚拟图像与成千上万的游客见面。
那千岛湖的“岛”是什么呀,她回答,就是淳安众多小山的山顶吧,高一点的就露出水面。
我儿时也曾去过千岛湖,在水下隧道参观过所谓“淳安古城”,对于那座城的历史,样貌我着实记不清楚了,但我总觉得,一座城沉入湖底,得几百几千年的沧海桑田吧。一座城能在一百年内的日子里沉入水底,无人施救,反而将其变成了吸引游客的噱头,这是多么大的悲哀啊。
书中感染我的第一个高潮出现了,她写那些在这里世世代代的居民,被迫迁出的故事。
“谏村是淳安远近闻名的大村,全村二一四户,八八三人,也是一个非常富裕的地方,村庄临溪而筑,依山而建,黛墙青瓦,雕梁画栋。一九五九年三月,通知我们移民。一双雕花大衣柜收购只给一元二角八分钱。一张柏树古式八仙桌只卖六角四分。到了四月三日,搬走的那天,拆房队已经进了村,邵百年的母亲坐在椅子上呼天嚎地地哭叫不肯走,拆房队绳子捆上他家房子的栋梁,几位拆房队的人把这位老人家连人带椅子一起抬出门外,房子也就顷刻倒下了。”
和自然相比,人类是渺小而无助的。
可这偏偏也是一群人,一群同一种族,同一血脉,甚至是同一地区的人。在他们面前,有苦难言,无处申冤,说着同一语言,面对他们却一个字说不出,一个字不敢说,等待命运的选择。这难道还不是一个民族深重的伤痕吗?
他们走后呢?搬离了,安家了,又会经历什么呢?
他们成为了一波难民。家里没有一张八仙桌可以带得走,就算带得出来,也没法跟当地冷眼瞧着你的人解释:“嘿,我家喂狗的碗,都是宋朝的瓷器!”一向以“诗书传家”为荣的淳安人,如今孑然一身,满腹辛酸,沦为困顿褴褛的新难民,又从刀耕火种开始。
这是淳安人的错吗?
这又是谁的错呢?
美君六十年后回家,想找家人的坟头,只能违背规定租着船驶到大概位置遥祭一下,她在千岛之间问:“我遥祭了一生,这辈子大概是最后一次回家了,怎么还是在遥祭啊。”
这是在惩罚美君年少离家再也不回来吗?
这是在惩罚美君只懂遥祭吗?
这又是在惩罚谁呢?
教育是天
一九四九年的盛夏。
从山东、河南走出了一批中学生。他们组成了“联中”,父母亲人把全部的家当和他们的性命都交给联中的校长和老师,带着他们一路南下,去寻找一片安身之所。
南下之路异常艰辛。随着解放战争走到结尾,敌军气急败坏,炸铁路成了常有之事。
可一路南下,穿越大半个中国,粮食有限,时间紧迫,战火纷飞,老师和学生,只有坐火车这唯一选择。
那个时代有多少难民啊,大家都依靠火车遇见新的生活。于是这列车,就记录着聚散离合,生离死别。
她记述的其中一个列车上的故事直击我的灵魂:一位母亲带着年仅四五岁的孩子终于挤上了火车,她们一路相依为命,从不分离。列车停下,母亲安顿孩子在车上乖乖坐好,自己下车解手,让孩子别乱动,等着自己回来。在铁道旁的草地里匆匆解完了手,母亲刚站起身,列车开动了。
她都不曾反应,列车已经飞速地向前驶去,她哭闹着,哀嚎着,终究没追上那辆列车,她与孩子大抵是此生不复相见了。
这只是列车乘客已经司空见惯的生离,更多死别上演到人们近乎麻木。
列车太少,乘客太多,于是车顶上,车窗里,塞满了联中的学生,每经过一个隧道,那些来不及保护好自己的人就这样死去。每过一个隧道,无数学生应声倒下,无人知晓。甚至到了最后,那些无人处理的尸体,成了人们上下车的梯子。跋涉到西南边陲时,联中初始的三万学生,只剩下了五百余人。
他们一路走到越南,与后备部队一起,相互扶持。
进入越南境内,军官与当地的法军商议,签订协议,他们交出全部的武器,法军负责将他们一路护送至香港。
武器是交了出来,他们却没能到达香港。
他们被直接押送进越南的一个集中营,作为苦力为法军进行基地建设。
那些懵懂之间的十几岁少男少女,莫名其妙就为那些不熟悉的西方面庞做起了工,起早贪黑,没有工钱。
可校长和老师们依然没有放弃教育。他们只有一本从山东老家带来的《古文观止》,这就作为学生们唯一的教材,将其分页散发下去,让每个学生自行抄写,于是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不管来自哪里的孩子,都能用流利的山东话背出那些凝结中华智慧的句子。
穷什么都不能穷教育,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中华民族崇尚学习与教育的基因就这样支撑着一群人不断向前。三年后他们被送回港台,里面的多数人成为了被写入史册的杰出人物,这种从劫难中走出的学子,看尽世间冷暖,外加书本浸润,成为了真正的“人”。
一九四九是他们的幸或不幸,无人能给出一个标准答案。
但一九四九无疑成就了这个民族深深的血性,保护了一部分自由平等的血液,留存了一部分最纯净的文脉。
读完这本氤氲时代伤痕的历史著作,我也有幸窥得了一点那个时代的所谓真相,看到了我从未认识的宝岛。
他们不是魑魅魍魉,至少不是中国人民最大的敌人。
相反,他们是我们的一部分,是实实在在从我们中走出去的。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没有经历过一些我们曾犯的错误,没有扔掉一些我们所谓的不屑,留下一些华夏气节,留下一些谦卑与真诚,留下一些自由,留下一些赤诚。
他们曾经意气风发,年华正茂。有的人被国家感动,被理想激励,有的人被贫穷所困,被境遇所压,他们被带往战场,冻馁于荒野。时代的铁轮,碾过他们的身躯。那烽火中幸存的人,一生动荡,万里飘零。
正因为,他们那一代承受了战争的重压,忍下了离乱的内伤,也正因为他们在跌倒流血的地方重新低头播种,我们这一代得以在和平中天真而开阔地长大。
如果有人说,他们是战争的“失败者”,那么,所有被时代践踏、侮辱、伤害的人都是。正是他们,以“失败”教导了我们,什么才是真正值得追求的价值。
战争真的有“胜利者”吗?
向所有被时代践踏、侮辱、伤害的人致敬。
读罢此书,感慨良多。我在港辗转多处,终于买到了它。希望我能从中读到一个真正的一九四九,毕竟历史,一定是听百家之言。
“所有的颠沛流离,最后都由大江走向了大海。”
我们终是要以记忆还给记忆,以尊重还给尊重。这也是现阶段我理解到的,历史学科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