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妙诗话(九):最美的笑容是什么模样
《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宋·苏轼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
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在中国的古典诗词里,有各种各样描写笑容的句子。“回眸一笑百媚生”是杨玉环雍容妩媚的笑容,“绣面芙蓉一笑开”是李清照清新娇艳的笑容,“逢郎欲语低头笑”是采莲女腼腆害羞的笑容。而有一种笑容,在我心中是最美,她浅浅的,淡淡的,仿佛带着遥远岭南的梅花清香,却有着温暖人心的巨大力量。这个笑容的主人是谁?她又有着怎样动人的故事?今天,我们就通过苏轼的这首《定风波》,一起来感受最美笑容的模样。
这个故事,要从历史上著名的文字狱“乌台诗案”说起。公元1079年,苏轼调任湖州知州,例行公事上奏《湖州谢上表》,语涉新党,遭到新党中小人的记恨。恰当时有苏轼诗集出版,新党借机发难,以诗中有攻讦新法、讪谤朝廷之语为由,欲捉拿苏轼下狱。
当时,苏轼的一位好友王巩在秘书省任正字。秘书省是掌管国家典籍的中央机构,正字是秘书省属官,从九品上。官职虽不高,却因处于国家中枢,消息灵通。王巩悄悄把风声透露给苏轼的弟弟苏辙,让其早做应对之准备。
故事讲到这里,有人会问,王巩是什么人?王巩,字定国,号清虚先生,正是词开篇提到的“琢玉郎”本人。苏轼称其为“琢玉郎”,我想是出于对他完美人设的颂扬。
第一,王巩颜值出众。人们赞美男子长得丰神俊朗、玉树临风,往往会用到一句话:“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句话如今看来被滥用到有些烂俗,但确实是对男子容颜与气质的最高赞美,王巩就是这样一个如玉雕琢的美男子。
第二,王巩家世显赫。王巩出生于山东大族三槐王氏。三槐王氏枝繁叶茂、闻名天下,是王氏子孙繁衍最大的支脉,其祖上可追溯到“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也有人考证是“五姓七家”中太原王氏的分支。王巩曾祖父王佑在堂前手种槐树三株,故定堂号为“三槐堂”。王巩的祖父王旦是真宗朝名相,执政长达18年,父亲王素官至工部尚书。生长在这样的官宦世家,可以说,王巩是不折不扣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
第三,王巩才华横溢。诗、文、书、画、乐无一不精通,让著名的全才苏轼都引为知音。王巩一生笔耕不辍,著述颇丰,著有《甲申杂记》《闻见近录》《随手杂录》等,被编入《四库全书》得以流传下来。王巩工诗文、善书画,常与苏轼书信来往,交流诗文书画心得。王巩的书法造诣很高,尤其是小草,浑然天成、极具风骨,苏轼曾将王巩与“宋四家”中的米芾相提并论,称赞他们:“米芾行书,王巩小草,亦颇具高韵。”王巩的书法作品,至今有《与安国书帖》《冷淘帖》等传世。王巩精通音律,擅长吹笛。苏轼在《王定国诗集叙》中回忆起他知徐州期间的一段往事。当时王巩来拜访他,在徐州停留十日,二人一起“游泗水,登桓山,吹笛饮酒,乘月而归”。在黄亭宴饮的一个夜晚,王巩吹奏《梅花落》一曲,笛音悠扬,如痴如醉,让人不禁想起李白“江城五月落梅花”的诗句。苏轼由衷感叹:“李太白死,世无此乐三百年矣。”足见王巩笛艺之高深。
第四,王巩人品端方。据清代陆心源《宋史翼·王巩传》记载,王巩“跌宕傲世,好臧否人物,其口可畏”。他虽官职不显、人微言轻,却常常“上书言事、多切时病”。最难得的是他不畏强权,敢于说真话。其正直的人品、坦诚的性情、豪迈的气概,为时人所敬重。
“琢玉郎”王巩,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放在当今也是最优质的偶像,收获一众迷妹理所当然。众多迷妹中,有一人尤为特别,她就是词中提到的“点酥娘”。
点酥娘,即题中的寓娘。苏轼在小序中记载,寓娘复姓宇文氏,名唤柔奴,是王巩家中歌姬。宇文柔奴原本出生在洛阳一个富足的医药世家。因其父任御医期间犯事获罪,家破人亡。柔奴流落烟花巷陌,习得琴棋书画,逐渐成为汴京城著名的艺伎。后偶遇父亲故交,被赎出青楼,跟随学医。直到嫁与王巩做妾之前,已能独自坐堂行医。能得到如此奇女子的青睐,可见王巩这位“琢玉郎”魅力有多大。
王巩与苏轼有着相同的政治主张和政治立场。元丰年间,神宗大力启用新党革新变法。苏轼和王巩都从如火如荼的变法热潮中看到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弊端,对改革中的激进部分持否定态度。王巩因此为新党领袖王安石所不喜。陆游的《老学庵笔记》中记载了一则非常有趣的故事。故事说的是北宋名臣冯京非常赏识王巩,欲向神宗推荐他,然而王安石不乐意,称王巩“此孺子尓”,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毛还没长齐的小孩子,不堪大用。冯京立即接话:“王巩与天子同庚!”言下之意,说王巩是孺子,等于说神宗是孺子,王安石脸色顿时变得很精彩。冯京这一军将得非常漂亮,陆游用了八个字描述王安石当时的反应:“荆公愕然,不觉退立”。
乌台诗案爆发后,苏轼被贬为黄州团练副史,与之交往密切的20余人皆受牵连。其中,王巩因被弹劾“漏泄禁中语”,贬为监宾州盐酒税。这是所有人中被处罚最重的,甚至比苏轼本人贬得还要远。
宾州即今天的广西宾阳县,在宋代属于岭南地区。王巩在动身之前,遣散府中姬妾,准备只身赴任。广西被称为“瘴疠之乡”,生活环境极其恶劣,其他人避之唯恐不及,皆因不用跟随而庆幸不已,唯有柔奴执意相伴。
事实上,如果没有柔奴陪伴在侧,贬谪的日子不仅漫长难熬,甚至可能九死一生。
首先是环境的凶险。苏轼在《王定国诗集叙》中有详细的描述:“一子死贬所,一子死家中,定国亦病几死。”王巩一到宾州,命运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因水土不服,加之饮食失调,王巩重病不起。幸有精通医理的柔奴尽心照料,用烈酒为王巩擦拭身体,借酒精挥发带走瘴疠的湿气,王巩才得以渡过劫难。
其次是精神的折磨。在党争激烈的宋代,执政者常以“贬为监税官”作为对付政敌的手段。监盐酒税的工作,地位低、事务杂、环境差,用苏辙的话来说,是“微官肮脏羞牛后”。但王巩没有因为政敌有意的折辱而灰心丧气,也没有因为生活水平的骤降而心理失衡。苏辙在《王定国文集叙》中记载:“更刻苦读诸经,颇立训传以示意。”王巩能够潜心钻研学问,我想,一定有柔奴红袖添香的一份功劳。
苏轼一直对王巩心怀亏欠。在《王定国诗集叙》中,苏轼提到,被贬之初,他一度愧疚到不敢面对王巩,甚至连书信都无颜写与他。对于善良的人来说,因己之过而致使他人遭罪,这无疑是最严酷的刑罚。王巩也深知这一点,为宽苏轼的心,他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在与苏轼的书信来往中,他绝口不提生活环境有多艰苦,而是津津乐道地介绍他和柔奴一起研究的养生心得。柔奴在岭南,也充分发挥了医术的特长,为当地百姓看病开药,甚至攻克了一种难以治愈的流行疾病,造福一方。女神医柔奴的故事,一直在岭南地区流传。
1083年,旧党上台,阔别中原三年之久的王巩奉诏北归。苏轼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在宴席上,苏轼初见王巩颇为惊异。没有预料中的风尘仆仆和萎靡憔悴,只见王巩面色红润,风采更甚当年。苏轼忙问,有何保养之秘诀。王巩笑而不答,唤出柔奴献歌一曲。苏轼看见柔奴,更是惊掉了下巴。女子,最是经不起时光的雕刻。贬谪的岁月显然是艰苦的,然而柔奴却冲破了自然的规律、生命的规律,仿佛没有经受过任何苦难和风霜的磨砺,反而逆向生长,愈发美丽动人。而她的歌声,和容颜一样,更加婉转清越,洁白的贝齿中吐露旋律悠扬,仿佛炎热夏天的一片雪花,顿时让人遍体生凉、神清气爽。
趁着柔奴上前敬酒,苏轼询问:“岭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奴淡然一笑,回答:“此心安处,便是吾乡。”柔奴的心安之处,是有王巩的地方,王巩又何尝不是。宾州的三年,柔奴用温柔的歌声和温暖的微笑,慰藉了王巩这颗失意的灵魂。人生的起起落落更加让他明白,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莫测的前途、遥远的异乡、未知的命运,有爱人倾心相伴,一切都能坦然面对。
在人生跌落谷底的时候,有如此重情重义的佳人,艰难困苦,却甘之如饴。苏轼深受感动,也羡慕非常,在席上大笔一挥,当即写下了这首千古传诵的《定风波》。当时的他们并没有想到,十年后,苏轼复制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轨迹,被贬往岭南惠州。
很小的时候,我看《百家讲坛》,教授讲到苏轼被贬岭南,侍妾朝云执意陪同时,也说了这句“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而朝云的命运却是不同。玉骨久成泉下土,她的芳魂,永远留在了岭南的热土里。
直到后来,我读了很多很多的诗词,才知道,这句话既不是朝云说的,也不是柔奴原创,它出自白居易的《种桃杏》,原句是“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白居易一生都在宦海中载沉载浮,这样的命运让他注定无法在一个站点长期停留。然而每到一个地方,白居易都会认真打理他的居所,尤其喜欢在院子里遍植花草树木,虽然不见奢华,却也清新自然。无论身处他乡还是故乡,无论身处逆境还是顺境,白居易无时无刻不在认真的生活。
“此心安处是吾乡”。自古及今,这句话慰藉了多少漂泊异乡的游子的心灵。正是这样一份认真对待生活的态度,在茫茫红尘中,自有淡定从容、豁达疏朗的力量。愿我们每个人,都能找到灵魂安放的地方。愿我们每一个人的笑容,都能带有梅花恬淡的清香。我想,这就是最美笑容应该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