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悠的夏天
一
阿悠踩在凳子上出墙报，地上蹲着小西和阿诺。一个在左，一个在右。阿诺手肘撑在膝上，两手托着下巴望着阿悠的背影发呆。小西则用粉笔在阿悠鹅黄色的小船鞋上写“阿悠，阿悠”。阿悠也不恼，她的字有着与她温柔的外表不相称的潇洒和力度。她写到“只有夏天，阳光燃起渴望，心灵裸露，坦坦荡荡；只有夏天啊，热烈而持久，接近永远……”
热闹的夏天，畅快的夏天，悠远的夏天，记忆深处的夏天。阿悠一直很喜欢夏天，从过去到现在以至将来。只是，从那一年的夏天开始，每当遇到特别闷热无风的日子，往事便如雾锁津渡，令人恍惚。尘封的记忆带着青春里的怅惘和悔恨，再次真实地呈现在眼前。
小西说：“我们好了吧。”阿悠心里的湖泊便被一粒小石子激活，漾起阵阵涟漪。不否定便是默认，阿悠习惯于沉默。那一天，阿悠和小西手牵着手逛了一遍小吃街。阿悠吃了一碗辣辣的凉粉，额上冒出很细很密的小汗珠。小西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感觉很有趣。他说：“阿悠，你手臂上的汗毛这么细，很可爱，很温柔。”阿悠用纸巾擦汗，好腼腆的样子。小西给阿悠买了一个冰激凌，巧克力的醇厚和香草的芬芳混在一起合着冰凉的幸福感觉，阿悠至今还能回味那一种特别的香甜的味道。
路过一家卡拉OK厅，小西说要进去唱一首歌。当时歌厅客人很多，小西恳请老板娘破例准许他马上就唱，因为他只唱一首。阿悠甚至没坐下，站在大厅中央她听到小西的歌声清亮而纯情。他默默含情地盯着她唱：“喜欢你，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小西的歌声赢来很多掌声，阿悠也跟着鼓了掌，眼里闪着泪光。老板娘居然不要小西付帐，夸赞他唱得真好。离开的时候，小西意外地得到一枝服务生送来的玫瑰。
就这样，小西以这样的方式给了阿悠生命里第一朵玫瑰。后来，《喜欢你》这首歌在阿悠心里吟唱了整整一个夏季。在阿悠的意识里，“喜欢你”这三个字就是这样在心里被轻轻地唱出来的。
二
那个时候他们同在一所重点中学读高中。阿悠和阿诺是同桌，课间经常在一起讨论学习上的问题。这个时候小西就会突然冒出来挤到他们中间，说有难题要请教阿悠。阿诺让位给小西，小西却对阿诺挤眉弄眼地坏笑。
在那所学习风气浓厚的中学，小西算是个另类。他学习居中，爱调皮捣蛋。因他性格活泼风趣，球打得不错，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多数师生都挺喜欢他。老师都说小西这孩子不错，就是聪明劲没用到学习上。在同学当中，小西拥有绝对的威望。
阿诺品学兼优，是全校师生的骄傲。年年考第一，在市里也拿过许多奖项，在这个少年身上寄托了太多人的希望。他少言寡语，性格孤傲，却偏偏和小西要好。起初大家百思不解，这样两个决然不同的人会成为朋友。后来才知他们原来是真正的兄弟，身上有一半的血液是相同的。
象很多俗套的故事一样，阿诺的父亲和小西的母亲曾经是一对恋人，他们相爱很深，在一个工厂里上班。后来阿诺的父亲被厂长千金看上，年轻有为的他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选择了一条通往光明的大道。那时他不知道他将要抛弃的女人怀了他的孩子，更不知道这个倔强的女人会为他把孩子生下来，这个孩子便是小西。
在那巴掌大的小地方，小西和阿诺是兄弟已不成为秘密。负心的男人也曾想过去赎罪，但那被抛弃的女人并不领情，一个人带着小西艰难却有骨气的过活。儿子是她的全部，也是她的荣耀。
知道这一切时，小西并不嫉恨阿诺。阿诺无疑是优秀的，但小西自信不比阿诺差。他们在班级里相处融洽，并不相互抢出风头。
唯独对阿悠，小西显得没有阿诺一般的君子风度。性格决定命运，小西的性格迫使他必然要把对阿悠的喜欢明明白白地表达出来。
本来，阿悠和阿诺的家捱得很近，两人常常在放学后一同回家。轮到周末阿悠出墙报，阿诺也会等她。不知从何时起，等待阿悠出墙报的人多了个小西。小西对阿悠态度亲密，总在他们面前晃过来又晃过去，阿诺则愈发显得神情落寞，郁郁寡欢。
三
母亲有时会晚回家，还会给小西带一些好吃的。小西喜欢母亲总是开心的样子，“妈妈打扮起来真美！”小西是这样想的。
“小西！加油！！小西…小西！加油！！小西…”篮球场上打球的小西酷毙了！
各年级喜欢小西的女生真多，阿悠也是啦啦队中的一员。比赛中场休息的时候，阿悠拿了早就准备好的矿泉水奔向小西。光天化日之下，阿悠仰着发光的小脸蛋，她想给小西擦汗。却不曾想小西抬起手臂，修长的手指掠过阿悠的额角，帮她把被汗水打湿的一缕长刘海别在了耳后。阿悠脸更红了，更加挺直了脊梁。面前这个男孩满满都是荷尔蒙的气息！这么出众的男孩，她站在他面前！众目睽睽之下，难道不是一件很骄傲的事情吗！这个夏天的温度，就快达到沸点了吧！
放学的路上，阿悠问：“阿诺你有什么心事能不能告诉我呢？”阿诺不语。他总是不语……
“告诉我吗？我们是好朋友阿诺！把你的所有不开心或者高兴的事都告诉我吧。”阿悠打开双臂拦在阿诺面前。阿诺高出阿悠一个头，他平视前方仍是不说话直着往前走。阿悠就仰望着阿诺倒退着往后…… 那时，她多么希望他能在她面前展颜轻笑，能和小西一起，他们三个能够有说有闹。不然，她所有的欢乐都是犯罪，都是不应该的。
“你以为你是谁呢！圣女吗？”多年以后，阿悠总会在心里恨恨地骂自己。毕竟，谁也不能是谁的救赎。
不管怎样，阿诺对阿悠始终是温和的，彬彬有礼的，呵护有加的，他可以默默为她做任何事情。阿诺说：“学习越来越紧了，周末就不出墙报了罢！”阿悠说：“好！”她就是不忍心忤逆他呀。小西也失去用粉笔在阿悠的小船鞋上乱写乱画的机会。渐渐地，阿诺脸上又有了些许久违的笑容，阿悠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高三了，就不去看球赛了吧。”
“好”。
四
从此，阿悠对小西有些刻意地疏离。尽管内心还有丝丝缕缕的牵绊，那种两小无猜的欢乐已然成为过去。阿悠至今都不能确定那算不算是爱情，也许年轻而懵懂的心还不能承载太多，一句“喜欢你”就足以让愉悦和忧伤涨满整个心灵，在寂寞的夏天蔓延。
看台上少了阿悠的身影，小西不再打球，逐渐把心思用到学习上。母亲回家更晚了，小西会做好饭在家等她。但她通常都已在外面吃过，偶尔会象征性地扒几口。一次，母亲试探地问小西，想不想要回他的爸爸。小西不置可否，脸上看不出悲喜，他说：“他就没爸爸了。”
在同学们的眼里，阿悠和阿诺俨然一对金童玉女。他们几乎是形影不离，那该是阿诺短暂的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他的微笑温文而恬淡，动人心魄，阿悠深深地迷陷其中。但是，为什么还是会感到莫名地忧伤呢？那样地刻骨铭心！难道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后来，阿悠在很多很多的夏天想到了“宿命”一词。谁能预料，那样一个花季少年会突然的离开这个世界，并且以一种决绝而惨烈的方式。谁不叹息呢？
之前，小西和阿诺有过一次谈话。小西说：“知道你爸爸为什么总不回家吗？……我妈什么都听我的，我从来都没有爸爸，我让你爸爸永远是你爸爸，我喜欢阿悠，我也不要你把阿悠让给我，让阿悠来做决定好吗？”
阿诺的脸煞白，他象是在自语，惶惑又无助：“我们如手足……我可以还你爸爸，我也可以远离阿悠。只是，我妈还有我家，就完了……完了……”
上课铃声粗暴地响起，两个人都吓得一震。那天上午还有最后一节自习课，小西回过神来，急急地朝教室跑去，他对呆立不动的阿诺喊：“上课了，放学再说。”
课已上了一半，阿悠旁边的座位一直空着。阿悠有些不安，回头望小西，小西也望着她这边发神。两人目光一接触，慌忙别开。
这时教室里忽然被砸开了锅，一个农民大爷气喘吁吁地破门而入：“是不是你们班的学生啊？在……在地里喝……喝农药了。我以为他在喝汽水，那知道他瓶子一扔就……就倒下了。”
那么优秀的阿诺，有着忧郁气质的阿诺，好傻好傻的阿诺就这样离开了。出殡那天，很多女生和喜爱他的老师都哭了，阿悠更是哭得昏厥过去。阿诺，他让所有爱他的人痛悔一生。
阿诺的父母终究没有离婚，小西和阿悠各自考取了不同的大学，小西母亲不久也去了他读书的城市。小西后来回乡曾去看望过阿诺的父母，他叫他们“爸，妈”。两老把他当阿诺一般，眼里全是关怀和慈爱。小西酸楚地想，他的爸妈都老了。他说，他还会回来的。
阿悠和小西几乎是断了联系，只从旧同学那里知晓一些他的境况。知道他好，她也就心安了。一切都已过去，岁月将所有不堪回首的疼痛掩埋。一个又一个夏天……只在特别闷热的日子，没有一丝风，阿悠总会看见一大片麦田，和一个喝水的少年。太阳白喇喇刺目地照着，那恒久的光芒竟似能穿越时空，晃得阿悠流泪……
依稀仿佛，她还看见一个拿花的少年……那首《喜欢你》又一次在阿悠心里默默地吟唱——细雨带风湿透黄昏的街道,抹去雨水双眼无辜的仰望,望向孤单的晚灯,是那伤感的记忆……阿悠的心抽得好紧好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