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之人，一定有可恨之处吗？
1
小时候，我最爱武侠片。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许巍唱的这两句，就是我整个童年的缩影。
行走江湖，有一件像样的兵器是极为重要的。但是因为家里穷，塑料刀、木头剑、这些需要花钱的兵器我从来不敢奢望。
那时候，凡是需要用钱解决的问题，我都解决不了。
没有称手的兵器，一直是我的一个心结，尤其当别的小伙伴都有了兵器之后。
2
射雕英雄传上映时，全国人民都很兴奋，但是我比所有人都更最兴奋一些。
因为里面出现了天下第一大帮——丐帮。
丐帮，跟我的气质非常符合。我的衣服、我的鞋、我的发型，活脱脱丐帮帮主转世。再从柴火堆拽一根木棍，打狗棒在手，天人合一。
我对小伙伴们说，丐帮历来有三大帮主，洪七公，黄蓉，我。
终于拥有称手的兵器，我觉得人生充满了希望。那种即将拥有全世界的感觉，我一生只有过两次，另一次是十年后，我第一次听说2块钱买一注福利彩票能中500万。
3
身怀打狗棒法和降龙十八掌两大绝学，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二道街，找那个曾经欺负过我的小胖子报仇。
两条街的孩子分立两边，中间留出一块空地作为擂台。我手持打狗棒站在擂台中央，面对体重比我大一倍的敌人，毫无惧色。
高手过招，招招致命。
一出手，我便使出降龙十八掌，直击对方油腻腻的肚子，我知道那里是他的要害。
小胖子后退一步，指着远处说，你爸来了！
我回头看，连我爸的影子都没有，马上意识到上当了。但为时已晚，沙包大的拳头已经打在我的脸上。
我被干倒了。
小胖子捡起我的打狗棒，放在膝盖上用力一顶，咔嚓一声，我的江湖之路就此终结。
4
如今的我生活在中国最北方的一个小镇，过着与世无争的平淡生活。
与世无争并不是不想去争，而是争不过。
大人世界里的对手，远比二道街的小胖子要阴险毒辣得多。
20年来，我依然时常想起当年短暂的丐帮生涯，即使最后惨淡收场，但那依然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去年冬天，在步行街，我看到一个跟我年纪相仿的男人跪在地上乞讨。当时的气温是零下20几度，我穿着羽绒服还冻得直流鼻涕，那个乞丐却光着上身，浑身打着哆嗦，向路人作揖乞讨。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其实还挺幸福的。
我是一个缺乏幸福感的人，少有的几次幸福感觉，都发生在遇见比我惨的人之后。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心理疾病，我总是为这种心态感到自责。
毕竟也算同门，作为丐帮历史上任期最短的掌门，我不能见死不救，本着能帮一把是一把的态度，我把身上的零钱都放进了他的纸盒里。
5
晚上，我一直忘不了那个乞丐，他鼻涕冻成的冰溜，如果是放在电影里一定很好笑，但是他真实的跪在你面前，那情景就变得十分凄惨。
同样是做乞丐，北方的乞丐要比南方惨得多，我回忆了一下，好像很少连续两年看到同一个乞丐出现，我甚至怀疑他们会不会在冬天都被冻死了。
今天看到的那个乞丐，他能熬过这个冬天吗？
6
第二天，我又去找那个乞丐。
还好，他还在。我从家里拿了一件大衣，虽然样式过时很久了，好在非常厚实。我想，他也应该不会在乎样式过时的问题吧！
我给他大衣，他并没有很意外，还是像昨天给钱的时候一样，很不走心地说了一声谢谢！
本来想跟他聊几句，看他完全没有想理我的意思，我知趣地走了。人在悲惨的处境下，要么变得完全没有自尊心，要么变得自尊心极强。我认为他是后者。
走了一段，我停下来回头看他，他并没有穿上我的衣服，依然是光着上身不停的给路人作揖。
我能理解他，乞丐也要有敬业精神，乞丐的收入跟可怜程度是成正比的。如果穿上大衣，看上去可怜程度就降低了，给钱的人也就少了。
看来我送大衣是多此一举了，也不全是，就算白天不穿，晚上用来当被子盖，也会暖和一点，总归是对他有好处。
我时常在想，冬天没有衣服穿的人确实可怜。但是，如果他有衣服却故意不穿，还值得可怜吗？
我觉得，他还是可怜的人。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会在零下20几度脱光衣服去装可怜？这样的人，即使是骗子，归根结底还是可怜人。
7
快过年的时候，有几次我经过步行街，发现那个乞丐不见了。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害怕他真的像我担心的那样，根本不可能熬过漫长的冬天？
我劝自己要乐观一些，也许他攒够了钱，买了一张去南方的火车票。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在南方的某个城市，一边乞讨一边热得流汗呢！
不管怎样，我希望他还活着！
8
春节过后，我又见到他。
让我欣慰的是，他已经不是乞丐了，而是一名光荣的三轮车车夫。
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蹬三轮并不是一件多体面的事，可是当这件事发生在一个乞丐身上，就变成最让人感动的励志故事。
小时候我家有一间闲房，租给一户从农村来的小两口，那个男的特别能干，从蹬三轮起步，慢慢攒钱换摩的，然后再攒钱换出租车，后来是两台出租车，雇人开。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我不知道他发展到什么程度，反正他现在看见我已经爱搭不理，我猜应该是很有钱了。
当年他们租我家房子的时候，我妈看他们可怜，总是给他们抹一点租金的零头，所以他们夫妻俩一见我就夸，夸我好看，夸我聪明。我人生对外表和智商仅有的一点自信，就是那时候建立的。
9
接着说这个乞丐。他理了头发，洗了脸，当然，也穿上了衣服。
我从他身边走过，他没有认出我，他正专注的跟坐车的客人讨价还价。
我听了一会，瞬间对他的感觉产生了180度的转变。
坐车的客人是一对农村人打扮的母女，而他对这对母女说话的态度极其恶劣，完全没有了做乞丐时脸上可怜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凶神恶煞般的面孔。
本来坐三轮车的车费是一个人2元，两个人3元，这个价格早已是不成文的规矩。
就像小镇里的出租车不需要计价器一样，不出本地都是5元，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
冬天坐出租车比坐三轮车更暖和，也更舒服，但是这对母女还是选择坐三轮车，因为车费便宜。
可是，下车付钱的时候，却被告知要付5元车费，谁让你上车前没问价。
母女俩不是本地人，看得出心里很害怕，这种怕很容易被人看穿。所以，即使是曾经给人作揖的乞丐，也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都说农村人的心最善良，也许他们以前来镇上时，还给过一个光着上身的乞丐一些零钱。
10
后来，我又听说了一些这个乞丐的事。
我知道了自己之前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他不会在冬天被冻死，因为并不是所有的乞丐都无家可归。
他不仅有家，而且有老婆，甚至还有爱好，他爱好喝酒。
不知道是因为蹬三轮车太累，还是赚钱太少，没过多久，他又跪在了街上，这次他穿着衣服，身旁放着一个小音响，里面放一些哭哭啼啼悲惨的歌。
过了几天，他又换了一身衣服。
不知道是他自己想出的点子，还是背后有高人指点，他居然穿上一身僧袍，手里拿着一串佛珠，面前还放着一个插着三炷香的香炉。当然，还有那个用来装钱的破盒子。
他扮成了出家人，那个音箱也不再放哭哭啼啼的歌，而是应景的放起了佛歌。
但是这招效果好像并不好，几乎没有人给他扔钱。
我想可能是小镇太小，大家早已熟悉他。他这么一弄，反倒让大家觉得这个人是骗子，居然假扮和尚。
11
写下这篇文章，是因为今天我又见到了这个乞丐。
现在虽然已经是春天，但是春风刺骨，还是非常冷。今天最低温度是零下5度，最高零上4度。
他跪在地上，已经不穿僧袍了，又回到最初的风格，光着上身，双手合十给路人作揖。
我又不争气的给了他一些零钱，因为没穿衣服的他，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样子，让人看了还是觉得太可怜。
也许对他来说，只有装惨才是最佳的赚钱手段。至少这招对我是有效的，但是这样的结果，对他，对我，都很无奈。
好在已经3月了，离夏天越来越近，他的好日子快来了。
但是，夏天他怎么装惨呢？夏天光上身可一点都不可怜。
我把零钱放进他面前时，他依然只是不走心地说了声谢谢。
临走时，我发现他比以前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