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影像记
父亲结婚的时候,流行三大件:单车、缝纫机、电视
1
父亲结婚的时候,流行三大件:单车、缝纫机、电视。那时候,电视,收音机都算得是稀罕物。骑着顶着朵大红花的单车,拉着缝纫机、电视、收音机浩浩荡荡的行走在山坳里,嘹亮清脆的唢呐声中,引来邻居驻足观看,那阵仗,像是几分光荣的炫耀。
父亲结婚时置办的电视,收音机,缝纫机,纵使已经破旧不堪,父母却一直舍不得抛弃。辗转漂泊,一直随着我们搬家到县城。缝纫机破烂的几个大窟窿,面目全非。一台长方体的收音机,还是用母亲剪裁的红黑相间的花格子布遮盖着,高高放置在衣橱架上,灰尘布满,无人擦拭。
那一年,我十岁,村里刚刚接上高压电,我们每天便开始迫不及待的摆弄起客厅里的那家收音机。那时候,收音机是神圣的,它和摆在厅堂里的神龛、座钟放在一起。一块红黑相间的布,遮盖了机体的大部分,留下一排闪着银白色的光泽的按键在闪烁。两边连接器两个钝重的喇叭,像两个亦步亦趋的侍者,俯首帖耳的趴在主机的两侧。
起初,家里留着的都是一些老磁带,父亲从南康打工回来,在地摊上淘回几张刘三姐、刘德华、任贤齐的磁带。我们仿佛如获至宝。每天黄昏,放下书包,便急匆匆的按下收音机的播放键,双耳贴住喇叭,屏住呼吸,似乎在迎接一个神圣时刻的到来。
音乐开始隐隐约约的响起,年少的我们总是容易被这些陌生的曲调迷的欣喜若狂,神魂颠倒。我们随着任贤齐的“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仿佛年少的我们早已经历过一场沧桑的初恋,正在深情颤抖的倾诉。有时我们也会激情高昂的随着刘德华哼起《中国人》,高亢昂扬,浑身一股热气在翻腾。
父亲、母亲从广东带回来邓丽君、杨钰莹的磁带那时候的黄昏,夕光透过树梢,染在土黄色的墙屋上,显得细碎、安静、清幽。而那些或是哀怨、或是清丽的音乐,总会穿透那些暗香浮动的昏黄夜色。他们从遥远的深处传来,与穿过窗棂的晚风不期而遇。
沉浸在那些歌曲的日子里,总是显得沉醉,痴迷。后来,在萤火满天的夜晚,我开始学着刘三姐的模样,大声的朝着山坳里吼起来。山坳里雾霭漾起,夜鸟从山坳深处赫然几声低鸣,像是惊扰了这宁谧的夜色。
后来,每到年关,从广东打工回来的父亲都要捎一些磁带回来,那时候我才开始接触那些湿漉漉的靡靡之音。杨钰莹、邓丽君的声音像甜腻的糯米香味灌进耳朵。那些粘人的歌声伴随着黄昏,一起坠入我们年少的梦里,那时的梦里,风吹树叶,沙沙而过,像悄悄抚慰耳际的耳鬓厮磨。
2
父亲结婚时的那台老黑白电视,一直都没闲置。当村里刚刚换上小型发电机的时候,父亲就一直在调试他那台黑白电视。那时正值香港武侠剧风靡大陆的时候,酷爱看金庸、古龙的武侠迷们——父亲、大伯、小叔们自然不愿错过。
村里的水库蓄水少,发电机往往只能使用两三个小时,灯火便开始弱下来,无力的一闪一闪。父亲常常是蓄满水库,等电视快开始的时候,就开闸放水。此时大厅里早已围满了一群人,各自大眼瞪小眼,焦急的等待着杨过、小龙女,或是疯疯癫癫的周伯通闪现在荧幕上。
那时候,农村会安装这样的卫星接收器村庄埋藏在大山深处,林木参天,信号常常微弱,不稳定。常常是电视播放到精彩处时,就花花的闪烁着雪花点,或是电视上的人物像醉醺醺的醉汉,屏幕闪动不止。这时,这些火爆的男人们,脾气上来了,砰砰的朝电视背后猛拍几下,电视机像个顽皮的小孩,突然又恢复了正常。我们就在这样担心与焦急中,守着一集集的电视剧播完,然而兴匆匆的各自归去,踏在月光下,意犹未尽的讨论着、比划着。
父亲的这台老黑白电视,就一直在大人们猛烈的拍打中,一日日的熬着过来。后来父亲不甘微弱的信号。劈倒了屋前最高的一棵竹子,天线高高耸起在竹竿上,矗立在黑夜中,等待着男人们的召唤。
在后来的某一天,放学归来,父亲再也没有守在电视机旁,眼神炯炯的盯着屏幕。电视机的屏幕一片黑压压的。原来,刚刚的一场暴雨,携带几道骇人的闪电,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过后,电视啪的一声,屏幕瞬间暗了下来。紧接着几声叹息,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烧坏后的电视机,就一直被放置在角落里,无人理睬。落满灰尘,喷漆褪色。除了父亲偶尔会抬头看看几眼那台留在角落里的旧电视之外,大部分它就像是一个若有若无的摆设和存在。
村里接上高压电后,父亲不惜血本,兴匆匆的跑到县城买了台彩电。二十一寸的彩电像一位新到家里的尊贵客人。开始的时候,奶奶每天都要擦拭一番。只有当定时的“新闻联播”响起的时候,混杂在厨房里“嗤嗤”的炒菜声就像一场和谐的伴奏。等到饭菜上桌,电视剧也恰好上演着或是悲欢离合,或是扣人心弦的情节。
然而,好景不长,几场心怀鬼胎的断续春雨,带来几记沉闷的雷声,新买的彩电又一次被烧坏。
那时候我们围着电视看过《刘三姐》没有影像的日子,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来,奶奶从县城带回来一个巨大的似锅头状的物什回来。听奶奶说,那是“卫星接收器”。从此之后,电视里的影像世界有一次在生活里复活了。
这台复活过来的电视,后来就一直未曾沉睡。
3
几年之后,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开始带回来影碟机。在一摞摞碟片的狂轰滥炸下,一扇新的影像世界的奇异之门仿佛打开了。
年头刚过,田野萧索,万物深沉。此时邻居家的厅堂里,尖利的声音开始刺破村野冬日的肃杀。每天清晨,我们便穿好厚厚的棉袄,裹上围巾,冷缩着头,朝对门吆喝几句,呼朋引伴,便各自塞上一些瓜子,三三两两的朝邻居家里走去。
冬天的村庄,草木凋萎,在冷风里微微颤抖。家家户户此时都门庭深锁,或是像动物般在冬眠,或是围着火炉在絮叨着属于冬天里的往事。唯独有影碟机的邻居家,早早的敞开着大门,一盆烧红的火炉在此“滋滋”的跳跃着火星,几只麻雀叽喳着落在门前光秃秃的树杈上,在几声震耳的音箱声里,打了几个寒颤。
渐渐的大厅里开始不断有人围了过来,先到的端坐在几条大椅上,伸长了脖子,懒懒的吐着瓜子壳,年幼的小孩,悄悄得溜到火炉边,伸出冻得通红的手,眼睛死死的顶着屏幕。后来进来的人,索性就站在门外的石凳子上,几个黑黑的头,像煮沸的开水,时不时的在人群里翻滚着。
那时,港产武侠剧、枪战剧红爆荧屏,时常成了我们后来竞相模仿的对象。看电影的日子总是过得出奇的快。月亮开始在天寒地冻的时候露出了头,像是给田野披上了一层清冷的纱。我们时常在这样薄薄的夜色里,踩着清冷的月光,因蜷缩着发麻的双脚,开始催促着辘辘饥肠,消逝在冬天寂静的夜色里。
火爆荧屏的枪战片那几年的冬天,我们常常都是早出晚归,乐此不疲。那些电影仿佛是催促我们在吸食毒品般上瘾。我们开始忘了给圈里的老牛放草料,开始不记得了,冬天里应该祭祀天地。微红的晨曦透亮的时候,我们已早早翻出被窝,奔向了邻居家的影碟机。
后来,邻居家的男人,外出挣钱发财后,就很少回到村里,即使过年,他家里也清冷异常。影碟机和几台音响就那样矗立在那里,不再发声,电视也不再闪烁着影像。
我们开始无聊的在田野里晃荡,一整片被收割后的稻田,显得空旷辽阔,只剩下我们这些落寞的影子在田埂上沮丧的转悠。后来,在坳下的另外一个邻居家,又传出了影碟机的声音,一群人开始奔走相告,阴沉的天幕里,一阵阵爽朗的笑声在空气里回荡。
4
沉溺的在影碟机的日子里,终究显得是短暂的。仿佛一夜之间,我们又突然长大了。年纪稍小的我们,开始背着厚厚的大书包,来回奔走在山坳里和村小之间,年纪稍大一点的,也开始往村子外面跑,村里每一代的年轻人跟着先出来的年轻人出来,然后渴望着复制他们的路。
有一次,邻居的大哥哥,跟我们一块在山坳里放牛,此时他穿着笔挺的白衬衣,腰间的皮带上挂着一枚方形的盒子,盒子里飘飘散散的歌声随着风传来。他那涂满笑容的脸上,骄傲的告诉我们,那是“随声听”。我们跟着他的随身听拐上曲曲折折的山道,在山顶上,依然他的随声听里的歌声在风里飘荡,仿佛传遍了整个山坳。
我们都出奇和羡慕的盯着他的随声听看,手忍不住的想摸上一把。那一天我们就这样一直跟随着他,被磁带里的声音牵引着,上山,下山。道上杂草芜靡,山花开的烂漫。我们不顾一切的跟着大哥哥穿梭其间……
回来的路上,表妹突然跳过来,凑着我的耳朵说,她从歌里听出来的都是伤感。表妹的话,像是拨动了一根久违的记忆之线。
那天下午,我们侧着耳朵,听了一整个黄昏的任贤齐我突然想起,那些晚霞映满天际的傍晚,表妹和我凑着那台老收音机,聆听歌曲飘来时专注的样子,表妹突然闪动着眼睛说,“她总是能听到一些伤感的感觉”。
那天下午,我们侧着耳朵,听了一整个黄昏的任贤齐。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首在大哥哥随身听里飘来的歌曲是李翊君的《雨蝶》。
表妹说得对极了,我们在不懂得伤感的年纪,听出了年少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