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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之王

2018-05-06  本文已影响293人  高尔维

1

肖堔再次回到家乡的时候,他发现太多东西变了。

三年前肖堔离开这座小城的时候,它还叫榆县。这几年全国经济飞速发展,东北这种面子重于泰山的地方当然要紧跟潮流,榆县摇身一变,成了省城直属的新榆市,几个像模像样的工业区拔地而起。肖堔就在其中一个工厂找了份工作,虽然无奈,但终究还是要回来的。

肖堔回家谋生计有一段日子了,这几个月听别到别人谈的,话里唠的,三句不离家常理短,范围不超过榆县周边一百公里。有时肖堔不得已被卷进这种谈话里的时候,他只能勉强应和着,“嗯,是,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这种能迅速了结无聊谈话的回答肖堔屡试不爽。他不是一个言语不多特别闷的人,只是他觉得现在身边这些人格局都太小了,话不投机。

肖堔曾经也是这座县城闻名的人物,现在又出去见过世面,他只想谈理想,谈追求,谈方向,肖堔觉得,这才是一个年轻人该谈的事儿,他不甘一辈子囿于此地。

今天肖堔依旧用了他招牌式的回答希望尽早结束这段谈话,坐在他身边吐沫横飞的是位油腻的出租车司机。

肖堔这次碰到对手了。司机师傅先后给他讲述了实验高中高二某班学生跳楼事件;县城首富易主事件;市长小舅子贪污落马事件……纵使肖堔再怎么表现得不耐烦,这位健谈的司机依旧喋喋不休,自顾自的说着。

终于,一件事引起了肖堔的注意。

“诶,兄弟,我跟你说,人啊,这一辈子就得知道知足,你知道街(gai)里的刘二瘸子不?这一辈子本来能吃香的喝辣的,非得守着那破房子等着要拆迁款,政府给二十万不搬,何必呢,这倒好,钱没拿着,人就没了。”

“等会,你说谁?”

“刘二瘸子啊,就占咱街里主路的破房子有印象吧,过两天就扒了,刘二瘸子没的第二天,他儿子痛快的就跟政府签了协议,这会估计正蹲家数钱呢。刘二瘸子也招人恨,他房子要是不占道这么多年,路早宽敞了,新榆大街那一到学生放学都堵成啥**样了。”说着,司机打开户往外吐了口浓痰。

肖堔被司机咳嗽的声音弄得一阵恶心,他把头别向窗外,不再说话,一股悲伤涌向他的心头。

2

刘二瘸子,当年县城出了名的倔,文革时候当过红卫兵,改革开放之后,凭着一股狠劲,也算混的风声水起,当地人见了都尊称一声二哥。后来年轻一代混起来,取代了他的位置,刘二瘸子的腿就是那个时候折的,从此退隐江湖。

这些事肖堔是后来长大才知道的,小候他只知道刘二瘸子是那对他贼好的邻居二大爷。家门口修路那会,肖堔十六岁,当时刘二瘸子因为修路拆迁的事大闹县政府,把县领导从上到下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外人都觉得刘二瘸子是想讹一笔拆迁款,肖堔知道,他就是不想离开那院子。那院子见证了他从辉煌到没落的一辈子。

新榆大街的尽头,是人民公园,从工厂的土路到这,二十分钟,十五块钱,肖堔扫码下了车,临走师傅念叨了一句,“还是现金好啊,你这么一扫我总觉得钱没进我兜似的。”肖堔对他嘿嘿一笑。

形形色色。这座小县城从前民风虽然彪悍,也有几分淳朴,现在可以用怪异来形容了。奇怪的审美,奇怪的穿着,奇怪的人,肖堔看得只皱眉头。他从公园的林间道走着,这一路上遇到穿女式T恤的异装癖大爷;穿着破洞大的几乎不能叫裤子,上身穿着校服低头走路的胖高中妹;和几个一步一扭,嘴里高声标着国骂的漂亮小妞,瓜子皮随着她们恣意的笑声一起飘然落地,和她们的身段一样优美。肖堔回头瞄了一眼,就不看了,实在是不耐看。

此时此刻,肖堔伫立在人民公园的广场中央,百感交集。远处的巨幅广告牌上赫然写着:少花钱,买好貂,就到新榆市365皮草城!除了地名,广告语和三年前的一样。转眼就要入夏,不合节气的广告赤裸的彰显着东北人民对貂皮大衣的狂热。

广场中央——在群雄割据的广场上是一个能够迅速辨别形势的地方,肖堔太熟悉这片广场,西南边放凤凰传奇的一听就知道是铁路小区的王大妈一伙,东边唱什么美了醉了的不用猜也知道是张老太太一伙,从这再往北看,放泉水叮咚的是魏大妈和她相好老张头一伙。肖堔记得清楚,这些老头老太太因为地盘的事儿组团骂过自己。这也不奇怪,毕竟,他曾经占了大半个广场。

不同的旋律将广场割裂,有一处强烈的节奏吸引着肖堔,那是广场人最多的地方了。肖堔走过去,人群和他们随手丢下的垃圾围成了一个近乎规整的圆。圆的中心,一群年轻人随着dj土嗨的节奏摇晃着身体。肖堔看了一会,鼻尖向上,咧嘴笑了。心里想着:这就社会摇?这叫什么玩意,简直是群魔乱舞,现在这些十几岁的小孩跟本不懂什么叫排面。

肖堔的瞳孔渐渐散开,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他的思绪穿越回三年前的广场,那时候,他有个名号—The King of 广场。

3

十六岁的肖堔早就无心学习,在学校早恋了几场后被可爱的女孩子们伤的体无完肤。那时候颓废是种风潮,肖堔当然很潮,不止颓废一方面,当年实验高中第一双新百伦574就是他穿在他脚上的。

那年发生了件两件大事。第一件,榆县大街拓宽,刘二瘸子大闹县政府。第二件,肖堔迷上了鬼步舞。

刘二瘸子的事对肖堔影响是很大的,本来颓废的肖堔突然间明白了些事,人这一辈子,就得知道自己要什么,想要的不会轻易得到,就要像个战士去抗争!

刘二瘸子想要他的院子,肖堔想要跳舞。

想着在家里跳容易被打死,肖堔就想到了在广场练舞,日复一日,渐入佳境,至少他自己这么觉得。

一个月后,肖堔有了他第一个追随者,刘大壮。

“哥们,你跳这真帅,我跟你学行么?”

跳的起劲的肖堔被打断,刚要骂娘,转头看见一米九的刘大壮一脸憨笑的看着他,到嘴边的字咽了下去。

“我叫刘大壮。”

“我操你这名太土了,哥们你大名叫这个?”

“我大名叫刘壮实,不过我喜欢叫大壮。”

“为啥?”

“因为大。”

这是当晚在烧烤摊旁刘大壮的自我介绍。

两人合资买了一台插卡音响,从此,月上柳梢头,舞约黄昏后。

像是领跑的啊甘,年复一年,跟着肖堔跳的人越来越多,肖堔也义务当起老师,帮着这些人纠正动作,还有最重要的思想工作。

肖堔不止一次的跟这些人说,你们要有觉悟,我们跳的是鬼步不是广场舞,如果你们想跳广场舞,直走,那边有凤凰传奇的曲子等着你们。

肖堔渐渐在榆县的年轻人中间有了名气。

刘大壮跟他说,哥们你现在这么出名,是不应该有个名号啊?

“我觉得吧,广场就像战场,咱们现在人越来越多,地盘越来越大,那些老头老太太跳的玩意也没人看了,你这有点春秋战国秦王扫六合的意思啊。过一阵子榆县广场就只剩咱们了啊,要我说,你就叫广场之王,The King of Guangchang,牛逼不?”刘大壮一脸兴奋。

“滚吧,广场英文怎么说,用拼音不二逼么?”

肖堔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股子豪情升上来:对!我就是广场之王!要一直跳下去。

可是,如果真的一直跳下去,就好了。

4

这一年,肖堔二十一岁,跟他跳鬼步舞的人有近三百人。这其中不乏女孩,当然,按比例来说,也不缺漂亮的女孩。

许萧潇是其中之一,肖堔注意当她不是因为她漂亮,而是因为她太笨了,跳的时候总是步伐不对踩到旁边的人。肖堔几次想请她出去,每次一说,她就哭的梨花带雨。

无奈之下,肖堔只好许诺单独教学。萧潇性格文文静静,长得漂亮身材又好,前凸后翘。单独教学难免会有些身体接触,几天过去,肖堔竟有些期待和萧潇的独处。

萧潇的发香从他身边飘过的时候,肖堔清楚的听见自己心里有股热流在翻涌,那是汹涌的爱河。

女孩仰慕,男孩心动,才子佳人,一切都顺理成章。

此时的肖堔美人在怀,春风得意,广场的舞步里弥漫着爱的气息。外表漂亮的女孩总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要是美貌之外加点才艺,自然更吸引眼球。单独的训练着实有效果,肖堔的倾囊相授让萧潇成了整场的焦点。

只是独处的时候,萧潇的眼神中分明有闪躲,拥抱的时候更切,一种不安的情绪在这段关系中生根发芽,然后迅速疯长,横亘在两人中间。

肖堔抱萧潇的时候,总会觉得那具瘦弱的身体在颤抖,那是一种极度不安,缺乏安全感的恐惧,抱久了都觉得冷。以前肖堔觉得这种感觉是萧潇怕自己离开她,这一天,肖堔明白,这种不安,原自一个人。

该来的总是要来。

5

这天的广场依旧被肖堔占据,几百人跟着他的步伐,随着节奏舞动身体,整齐划一,迷幻的舞步让周围的看客觉得是在看一场演出。场下不时发出这些小孩跳的牛逼啊,这广场舞有排面啊,这小妞长得不错啊之类的精彩点评。

肖堔丝毫没有注意,一场危机在像他们靠近。

广场的马路边几辆面包车的轮胎磨擦着路面发出刺耳的尖叫,车停的很急,二十来个小混混迅速抄起镐把,片刀,往广场中央围过来,那是肖堔的地盘。

“谁他妈叫肖堔自己站出来,没事的都滚远点,挨打别怪我没招呼!”领头的混混紧握片刀指着人群,对着人堆里一声吆喝。片刀的反光和他纹着光屁股美女的花臂属实晃眼。

刘大壮见事不好,停了音乐,拉着肖堔要跑。

人群像是被分开的河水,一条宽敞的大路直通肖堔,刘大壮,萧潇三人的脚下。

在这一刻之前,肖堔以为整个榆县的年轻人都是跟着他混的。然而,此刻这帮手拎片刀棍棒嘴里骂骂咧咧杀向自己的社会青年,让肖堔觉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肖堔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群年轻人,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

肖堔没听刘大壮的,他没跑,在他决定跑不跑的那一瞬间,看过的香港黑社会片在脑子里飞速闪了一遍,他想有尊严的结束这次纷争,毕竟黑社会也是讲道义的,毕竟萧潇还在。

“我是肖堔。哥几个有事好说,地盘我可以让,别……”

肖堔话没说完,只听一声我去你妈的,一根镐把在他脑袋上脆声声的折断。肖堔自己听着这一声还有点好听,紧接着一阵眩晕感袭来。

“敢给我大哥戴绿帽子,你特么活腻歪了吧!”

这个桥段肖堔熟悉,香港片里演过。但他没想到,会发生自己身上,也没想到,这些人直接动手一点废话都没有。

6

那天晚上,肖堔不记得自己挨了多少棍子多少拳脚,他只听见许萧潇不停的喊着虎子你别打了,你跟龙哥说我错了,我错了。

然而,那天晚上拼命护着肖堔的不是许萧潇而是刘大壮。

警察还是一如既往的准时,半个小时后,只剩肖堔和刘大壮躺在广场上。

肖堔在医院躺了半个月,脑震荡。刘大壮因为还手挨了几片刀,好在他不是主角,对他下手不太重。

那天晚上之后,肖堔就没见过许萧潇了,电话不接,微信不回。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段跳舞之前的日子,整天茶饭不思,没了追求。

刘大壮早比他早几天出院,见到肖堔没精打采这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他妈别想那娘们了,那天晚上你挨打的时候,她连滴眼泪都没掉,还不是我护着你,再说你知道她是谁马子么?”

“谁?”

“李龙知道么?我都打听过了,这几年刚混起来的年轻大哥,下手黑,县城里这些大混子都惧他,你惹得起么?早知道啊,我那天就不还手了,你都躺地下不动了,一个现在还上脚要踢你,让我一拳打鼻梁上了,这可好,挨了几刀。”

肖堔沉默了,不再说话。

7

肖堔和刘大壮做完笔录的这天下午,许萧潇发来一条微信:可能这段时间,我们都误会了,当初对你有好感是没错,但是我不该放任这种好感发展下去,毕竟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们世界的交集,仅存在于那片广场,跳舞的那几个小时里。你被打的事,我很对不起。

你是情愿的么?他问许萧潇,肖堔握着手机删了又打。

肖堔心里一阵刺痛,眼泪就要掉了出来,他想带许萧潇走,他希望萧潇是被逼的,是言不由衷。

生活不是跳舞,你活在梦里。许萧潇发来这句话后,肖堔被拉黑了,毫不拖泥带水。

“生活不是跳舞,你活在梦里。”肖堔反复琢磨这句话,想想小时候,一直都被左右,被支配,父母说话他言听计从,刘二瘸子让他帮买打酒,从不拒绝。后来他跳舞,他抗争,仿佛在广场跳舞的几个小时里他才真正的活过,是闪耀的光,可现在有人说,那是梦里。

真的像是梦。

一个月后,刘大壮死了,在网吧上网的时候,被人捅了11刀,当场死亡。凶手鼻梁上打着石膏,一天后被捕。这是肖堔知道的情况了。

8

肖堔太久没有想起些名字了,他以为城市的灯红酒绿能让他忘了这段记忆。他拼了三年,拼了命的想留在城市,可城市不想收留他,通天的高楼没有给他留下一席之地。

刘大壮死后,他逃一般地离开了家乡,带着他曾经和刘大壮的梦想,到了一座号称街舞之都的繁华城市。

他们的梦想并不大,能靠跳舞吃饭就行。可是,梦想真不是一个应该太当回事的东西。

肖堔几次应聘,都没成功,他发现他从视频里自学的玩意在别人眼里根本就不伦不类,这些年的习惯早已成了定式,他的舞姿在别人眼里永远是怪异的,业余的。

“你这跳广场舞呢吧哥们?”

“你这太不专业了,靠这个进我们舞团别闹了。”

肖堔几年间卖过房子,进过工厂,但始终,没能靠跳舞赚过一分钱。

9

一个小男孩滑着滑板的从肖堔面前呼啸而过,跳到栏杆上,成功的人板分离,摔了下去。

肖堔回过神,那些跳舞的年轻人依旧跟着节奏卖力的摆动着身体,摇手,甩跨。他们跳的一点都不整齐,甚至有人转错了方向,但他们嘴角是上扬的,眼睛是有弧度的,他们快乐,他们沉迷,这排面一点都不输肖堔当年。

太不专业了,肖堔嘟囔了一句,笑了。他许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这么畅快过了。

肖堔戴上耳机,音乐响起,在广场的中央,他又跳起了熟悉的舞步。脚尖落地的角度,踩着地板脚步滑动的距离,精准到分毫不差,一如当年。来往的人自觉的为肖堔让出场地,生怕踩到他们。

几个年轻人驻足观看,看了又走,融入到人多的大圈里,肖堔顾自地跳着,仿佛这依旧是他的广场,仿佛身后的三百人跟他的舞步整齐划一,仿佛周遭的人群为他的舞步而喧嚣。

我们生在这个时代里,这个时代从未抛弃过谁,有些人坚持着自己属于自己的文化,最后抛弃了这个时代。

此刻,新榆大街的灯光依旧明亮。肖堔听说,灯光最亮,楼层最高的叫景瑞小区,许萧潇就住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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