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门口唱大戏
姥姥门口唱大戏
六月渐末,新收的金麦在仓中冒着阳光的体香,新播的谷类在田野萌动着千万颗绿芽。燥热的空气中始终洋溢着一种激动喜悦、新鲜莫名的情愫。
铿锵的锣鼓响起来,高亢的唱腔扬起来,山那边姥姥家的戏台又该开演了吧。
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口唱大戏。丑小娘,六月二十八了,该去集乐看戏了吧。对门的三哥说。
走走,这就走。俺娘前天就捎信来了,叫去哩。娘正在给条篮里的花馍馍蒙上一块花手巾。我们仨和娘打扮一新,到村西头的大姨家会合,一起到山西边的五里路外的姥姥家看戏。
刚进村子,就听见大喇叭里传来咿呀的戏腔,就看见辉煌的戏台。绿色的大幕,红色的横幅上写着,河南豫剧某团。上午是不唱戏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是串亲拜会戚的,摆摊照相的。
姥姥正汗流浃背地站在门楼的灶前,撸起袖子把一把又细又长的面在案板上拍得山响,转手扔入身旁滚沸的锅中。接着把一红铜勺子的油烧得大热,洒入绿嫩的葱花,香气四起。转手倒入面汤大锅,随着“唰”的一声长响,千万朵油花在汤锅上漂浮荡漾,钻入鼻腔,召唤着远道而来的肚子里的馋虫。
这六月二十八,除了是村上的集会,还是姥姥的生日。三女俩儿,十四个内外孙辈就齐聚这梧桐树下的半拉院落中,坐在青石板上,一排排吸溜面条,用这种方式来恭贺姥姥的长生。
下午晚上是正戏,可母亲她们因为家务却并不能看戏,于是吃罢饭就拖着小孩子回家转去。只有我能留下晚上和姥姥看戏去。
戏台在姥姥家前面的凹沟处,喇叭一响,我们是立刻耳闻的。少数时间我和表哥抬着条凳占座去,多数我们就拿着小板凳坐在戏台北边的崖畔上,又有风,又亮气。
戏要开场了,快走!姥姥掇出一方白色的手帕,别在淡青色的偏襟领口,拢一把抿得发亮的齐耳银发,整一下个黑色的头箍就出门了。经久的石头街面磨得圆滑且不平,我搬着板凳跌跌撞撞跑在前面,姥姥拧着小脚紧紧跟在后面。
姥姥不识字,但她记戏;我识字,可以念字幕。“劝驸马莫再孩子气,国母娘我疼女爱婿都是一样的……”戏台上正在上演《打金枝》,“坐朝廷也不容易,也是家长里短啊!”满堂子孙的姥姥感叹地说。“小仓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我受尽饥饿熬煎”,戏台上正在上演《卷席筒》,“狠后娘生了个善孩子啊!”九岁丧父,随母改嫁的姥姥抹着眼泪说。“思老母不由人把肝肠痛断,想老娘不由人珠泪不干,眼睁睁高堂母啊难得见。”戏台上杨延昭正在思母情切,“穆桂英,佘太君,杨家将把一门骨肉都报了国啊。想当年,你大姥爷十九岁就去当兵,留下你姥爷看门守户……”姥姥喃喃道。夜风微凉,祖孙俩坐在崖畔上谈论着这戏里戏外的家长里短,家国兴亡。
再后来那些年,父亲没了,我们成了没爹的孩子。大姨没了,表哥表姐成了没娘的孩子。大舅也没了……姥姥的泪,流得比旁人多;可是,每年六月二十八,姥姥总捎信来,都看戏来啊。
再后来,我出门上学,回乡
教书,结婚成家……终于不再与姥姥一起看戏。
转眼三十年过去了,姥姥也最终老去了。她于八十四岁那年,寿终正寝于六月二十八那一天。那晚戏台上人声鼎沸,姥姥于夜半猝然而去……
如今,铿锵的戏曲还在上演,姥姥家的戏台依旧灯火辉煌,却再也不见了那抹看了一辈子戏讲了一辈子戏的熟悉的面容。只有那在夏夜里关于家国,关于亲情的话,依旧荡漾在月明的梦中。
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口唱大戏……姥姥门口的大戏,我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