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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我心安处

2022-11-23  本文已影响0人  山东宇哥

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海薇阁单月征文」第二期【漂泊】

01

是不是每个懵懂的少年都有一颗驿动的心,梦想鲜衣怒马仗剑天涯,于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壮阔中体会宇宙的洪荒和历史的沧桑;是不是每个血气方刚的青年都有一个斑斓的梦,希望怀抱吉他浪迹天涯,把四海为家无牵无挂当做人生的终极理想,在异地他乡的土地上种植生命的夏月秋花?是不是每个中年人都希望停下疲乏的脚步,寻一处安静祥和的所在,陪父母变老看儿女长大;是不是每个历尽沧桑的老人都希望叶落归根,回到曾经出走的原点,细数黄昏淡看落花?

匆匆已过不惑,人到中年回看岁月,没了张狂,少了沉郁,滋生了悲天悯人的情怀,凭添了云淡风轻的释然,还有对童年往事的绵绵回忆,对故乡和亲人的念念不忘。

人老莫思乡,思乡终断肠。年轻总想挣脱故乡的羁绊、走出亲人的牵挂。若干年后,那份羁绊和牵挂却变成往后余生无论如何也找寻不回的离殇。

我查过家谱,祖上有史可查有证可考的记载,可以上溯明末清初。那时候我的祖上生活在河南省商丘市应天府九甲二社,后来不明原因迁来东北。到了东北之后,就再也没有挪过窝。他们把黑土地当作自己永久的家园和产业,娶妻生子繁衍生息,日出而作日落而返,沿袭大多数人的生活模式,且无怨无悔甘之如饴,直到我出生。

我是家族的另类,身为一个女性,在“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观念尚且不知为何方妖孽的年代,就把流浪当作了自己的终极梦想。居无定所、四海为家于别人而言是苦难,对我来说却是无法形容的瑰丽。我甚至怀疑祖上本身就是犹太人,他们从耶路撒冷一路来到中国,因为无法考证的原因停下了脚步,过上了安定的生活。若干年后机缘巧合下,他们游走的基因在我身体里被激活。然后一发不可收,变成说不清是丰富还是贫瘠的人生经历。

可惜我没有把犹太民族的精神发扬光大,四十几年的生命里,流浪的脚步只在长江以北地区逡巡徘徊,既没有走出中国更没有走向世界。尤其是中年以后,原本坚定不移的步伐变得琐碎又拖沓,梦想拥抱世界的豪情瑟缩成凄楚悲凉的思念。思念亲人,思念家乡,思念黑土地,思念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甚至思念一个面孔一句方言一个风吹树叶的下午,一顿平常不过晚饭,只是岁月流转世事变迁,太多的无奈和身不由己,让故乡成了我即使长睡不醒也回不去的梦。

02

虽然血管里流着不安分的血液,我的童年和少年还是安安稳稳地随父辈和家族亲人在东北的黑土地上追随日出月落。辽阔的平原,肥沃的土地,淳朴的民风和古老的传说丰富了我的精神世界,父亲寄托在我身上强烈的读书愿望,也让我在方块字里发现了黑土地以外的神奇,于是悄然驿动的心在三毛的撒哈拉沙漠里游荡,在金庸的游侠江湖中冲杀,在海子的面朝大海中,渴求春暖花开的灿烂;在每个午夜梦回、月照南窗的梦里生根发芽,直到21岁上大学时开出花来,长出百般锦绣、万千繁华。

当同龄人在毕业论文里哀嚎的时候,我才刚刚踏进梦寐以求的大学校园。如果父母知道我执着的动力来自流浪的本性,不知道他们会作何感想。不管怎么样,三年的不懈努力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家,开启了魂牵梦萦的自由人生了。

第一次离家远行,我没有对父母亲人的不舍,没有对生养我二十一年的土地的眷恋,更没有独自面对世界的纠结和担心。我像一只飞离巢穴的雏燕,欢呼雀跃着冲向苍穹、拥抱蓝天。那份自由和快乐令我忘乎所以,全然没有发现母亲故意慢下的脚步里浓浓的不舍和深深的牵挂。依然拉着行李箱自顾自前行,一路上还催促她快点,再快点。

到了长途客运站,我甚至没有和母亲挥手道别,就急不可耐地钻进停在站台的汽车。不知过了多久,客车缓缓启动。我不经意间从后视镜里看到母亲,她并未离开,而是静立风中,面向载着她女儿的长途客车挥手。风吹起她衣襟的下摆和半长不短的头发的画面,定格在我的头脑里。往后经年,那个不经意的画面一次次鲜活在我面前,替我遮挡头上的雨和北来的风。

03

初进校园,仿佛有人在我面前打开了一扇隐形的大门。豁然闯入全新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令我目不暇接。随处可见的现代化建筑,各种口音的莘莘学子、五花八门时尚观念、异彩纷呈的校园生活让我忘记了依然身在外地,以为这就是我追逐的世界,这才是生活应该有的样子。

如果不是中秋和国庆的同时降临,如果不是热闹的校园突然变得冷清,如果不是八月十五那天我独自一个人在天台看月亮,我还不会相信自己的羁旅人生已经开启了。

中秋节那天,宿舍里的六个人,除了我和老六都回家了。老六家在玉门关以外,她说玉门关外春风不度,中秋却是最美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那种壮阔、辽远和苍茫,是独属于她家乡的颜色。老六说这话时,眼睛就红了。直到她男朋友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她才止住忧伤,欢天喜地地随着那个热烈的男孩过他们的二人世界去了。

老六一走,宿舍一下子大了。孤独也像冬天的寒冷那样突然袭来,莫名的情绪在心头缭绕,挥之不去。老六的家乡是有颜色的,我的呢?除了黑土地,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抓起一件外套披上,我在寂静冷凄的校园里游荡,不知不觉走到的那个天台上。

夜空深邃,明月皎皎,秋风微凉。世界这么大,天空这么远,明月这么近,“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旷古孤寂猝然闯进我的胸膛。来不及“怆然涕下”,就听见天台对面的男生宿舍里,有人应景地弹唱“故土难离,故土难离,故土上有我身上的一块胎记......”声音有点稚嫩,情感却饱含沧桑。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原来孤独无边无际,原来寂寞无法言说。原来愁绪可以无关亲情、无关思念、无关家乡,也无关羁旅。

那种经历,四年四次。除了第一次感触颇深之外,余下三年的中秋,我不是在图书馆里沉醉,就是在勤工俭学的路上疾行,离家在外的感伤反而薄了淡了。究其根源,也许还是因为喜欢飘着吧。

04

毕业后,我和一部分同学坐上绿皮火车一路南下,在坐落于渤海湾的旅游城市秦皇岛下了车。怀揣着对未来的无限希冀,欢天喜地去接收我们的单位报到了。

我在那里从事的工作是导游,每天挂着工作牌举着小红旗,带着一个个热切的游客穿梭于山海关、鸽子庙、老龙头、黄金海岸,秦皇求仙入海处和孟姜女庙等旅游胜地是最令我开心的事儿。

在青山绿水间游走,在名胜古迹穿行,日子如诗,美好得好像假的。

不知是不是应了“美好的向来都是短暂的”那句话,三年不到,我热爱的工作和喜欢的生活,结束在一个莫须有的地震谣言里。

辞别秦皇岛和茫茫渤海,我又回到了曾经读书的城市。迷茫和颓废一段时间后,我重新振作。年轻就是资本,我们输得起。

下一步计划着与同学合伙做生意,赚了钱继续未尽的旅行。为了表达诚意,我把自己的积蓄交到同学手上,去了沈阳考察项目。项目还未落实,同学的家人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我的钱。为了追债,我辗转到了郑州。半年后,债终于追回来了。沈阳考察、郑州追债用时一年半。这个经历令我怀疑人生,心情一度非常低落。

为了疗伤,也为了避世,我独自一人跑去人生地不熟的四线小城市,一顿神操作支棱起一间复印社。那是自我封闭,自我放逐的两年。两年,我谁也没联系。怕母亲担心,我偶尔寄一两封不留地址的信给她。除此,再无其他。两年后,复印社无疾而终,我也闭关结束。退掉了房子,变卖了设备。重新走到人群中,恍如隔世。

第一站回去了曾经就读的大学。建筑还是那座建筑,大学还是那所大学,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有似曾熟悉的老师,更多的则是年轻的陌生面孔。阳光在那些面孔上明媚,青春在他们的身体上张扬、难以阻挡的活力,唤醒了我心底的豪情。

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半生尚且遥远,我有什么资格颓废!于是天高地阔、风轻云淡了。

期间回了一次老家,突然出现在母亲和家人面前,我多少有点激动。母亲却半天没说话,她定定地看着我,突然扬手扇了我一个耳光。一声脆响之后,眼泪从她脸颊流下来。嘴里喃喃地说,活着就好!

在家住了一周,不安分的心又开始长草了。我小心地向母亲辞行,她没有拦阻。临走的那天,她去送我。长途汽车站,我和母亲在站里等车。那天阳光很亮,明晃晃地挂在头顶。我和母亲被强光包裹,从母亲头顶望过去,赫然看见她头皮到黑发中间那抹刺眼的白,原来母亲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入眼的黑是小心焗染过的颜色。那抹白刺痛了眼,我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母亲,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眼泪淹湿了她一大块衣裳。车来了,母亲说:妮儿,上车吧!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你想去哪儿,记得写信回家,让我知道,你还活着!

母亲的那句话,成了我的警戒语,那之后的岁月无论我身在何处,是快乐还是难过,一周一封信,再也没有间断过。后来电话普及了,三天一个电话也几乎是雷打不动的。

作为儿女,出走也好流浪也罢,我们可以尽情地释放身体,纵容灵魂,但是我们的至亲父母,从没有一刻放松他们的惦念和牵挂,我们没有权利挥霍亲人的关心。

05

青年的出走是义无反顾的,不留退路,不计后果。人到中年之后的流浪则有着迫不得已的无奈和瞻前顾后的犹豫。

三十岁,我有了家庭,有了孩子,责任和担当让我清楚,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我再也不是那个无牵无挂,说走就走的假小子。再也不能为了流浪而流浪,为了漂泊而漂泊了。但是骨子里依然羡慕《南归》里的流浪诗人辛先生,依然信奉“人生是个长的旅行:或是东,或是西。”当诸多的不如意摆在面前,当脚下的泥土长不出我想收获的鲜花,自诩的犹太基因开始复活,离开又成了必然。

十二年前,我再一次任性,和先生带着一家老小五口人举家搬迁,从一千多公里的塞北来到山海关以里的黄河边上。决心搬家后,我拒绝了所有亲友让我留下来的规劝,并且告诉他们,如今社会发展了,交通发达了,想回来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一张飞机票两个小时,就到家了。亲友默然,我于是开始行动。该卖的卖、该送的送、该带的带,最后还有两书架的书实在带不动了,于是打包寄回母亲那里,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帮我收好。

住在别人的城市,飘在别人的家乡,耳朵里灌满吱吱呀呀的方言。听不懂,融不进。常年漂泊在外的我,一时半会也很难适应,何况刚刚上幼儿园的女儿和六十多岁的公婆。当地人的排外情绪似乎与生俱来,置身在方言的漩涡中,我们的与众不同很快就显露出来了。他们常常有意或者无意地问:你是东北人啊!语气里仿佛我吞噬了他们赖以呼吸的空气,占用了紧缺的自然资源、霸占本就不多的财产一样。

好在这些都是预料之中的,还可以忍受,而且十几年过去了,当地人也接受了我们。我们户口始终没有迁留在了原籍,只是工作、学习、生活都在他乡,也算是半个当地人了。不过很多当地的优惠政策与我们无关,所以每年都要去派出所申请暂住证。婆婆总是念叨她那所老房子是不是该修修了,村里的谁谁又去世了,等她死了记得把骨灰葬在祖坟里云云。于我而言最令人难过的不是这些,而是我信誓旦旦的‘一张飞机票,两个小时’的承诺没有被践行。

疫情第一年,母亲生病住院了。而我没有轻松购得机票,也没有在两个小时之内飞回家陪侍在母亲身边。知道母亲生病住院,已经是她手术结束的第三天了。微信视频中,当白色墙体、蓝色的床单和被子铺满屏幕的时候,紧张和难过几乎令我窒息。直到年近八旬的老母亲虚弱的笑容在我面前艰难地展开,那感觉才稍微缓解。

我是母亲的孩子,她生下我,养大我,担心我,牵挂我,但却从未要求过我什么。四十几年来,冠冕堂皇地飘在外面,满世界去践行所谓的游侠梦、实现自诩的人生价值,她却只把牵挂和思念纂在手心里,时间越久纂得越紧。

我如今已过不惑,可以牵连我们的只有一部薄薄的手机。我在她的屏幕里,她也在我的屏幕里。我们远远近近地彼此看着、絮絮叨叨地相互叮嘱着,看似实在,实则飘渺。我不能通过数据线穿越到她身边,不能实实在在地拉住她抬起的手臂,不能亲手倒一杯水送一片药。

当时正是疫情猖獗,我守着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寸步难行,捧着几千元的智能手机暗自饮泣。不敢说愧疚。母亲再三保证,手术很顺利,已经没事儿了,不用担心等等,我不能言语。

我回不去了。

回不去的不只是身体,还有灵魂。几十年的风霜侵染,我的身体发肤早已经不是过去的模样。生活节奏和思想观念也和当下生活的城市无缝衔接。家乡没有我的房子,也没有我的工作,曾经的玩伴也散落四海,在各自的生活圈子里沉沉浮浮。记忆在拆拆建建中被岁月的雨水侵蚀得破败不堪,捡拾不起来了。

如果一个人的生命可以简单地定义为少青中老四个阶段,我的少年是中规中矩乏善可陈的,我的青年是奔腾向远恣意汪洋的,我的中年是随波飘荡静水流深的;不出意外的话,我的老年只能客死他乡,随着一缕青烟直上云霄,从此再也没有故乡和他乡的区别。

06

母亲出院后,我经常与她视频。母亲常常点开视频通话,自己照常忙着该忙的事,把我晾在一边。于我而言,看到母亲好好的,也就放心了。至于能不能对话,反而不重要了。这一点,我们母女心照不宣。

最近一次与她联系是三天前,算计着时间,她应该刚刚午睡起来。视频邀请发过去,母亲点击接受后又去做自己的事儿了。她微驼的背和满头的白发,在屏幕里时隐时现。诸多温暖,诸多安宁。

正是秋天,阳光和煦,有风,枝条摇动中,投下满地的树影。母亲在晾晒书籍,是我托付她照管的那些。

母亲忙碌完,慢慢坐在院子里的樱桃树下,轻摇蒲扇驱赶蚊蝇和灰尘,她的脸色微红,有汗。风从她眼前吹过,白发在她的鬓角不停摩梭。

“妈,我天南地北到处跑,很少在家陪你,你有后悔生我吗?”我喃喃地问。

“没有不离巢穴的老鹰,没有守家在地的婆婆丁。孩子大了就该出去闯荡,哪里的土壤适合你就在哪里安营。妮儿,心安的地方就是家。”

我心安处是吾乡。苏轼说的,原来母亲早就懂,现在我也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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