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的北京城真的是一座巨大的露天厕所吗？
最近一段时间，微信群里流传着一段约有10分钟的视频节目，内容是关于百年前的北京城的，其中说到1900年八国联军进占北京城时，联军的将士们突然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座巨大的污秽、恶臭的露天厕所中，乃至于不能不靠着刺刀来改变这一可恶的情形，于是强加给北京人民了一套“公厕制度”；及至联军撤走后，北京城居然又故态复萌，而在晚清新政中朝廷也未对“公厕制度”加以留意，以至于在大清灭亡前仅仅在北京搞了官厕三座、私厕五座（有的还收费），并得出结论说：晚清的改革似乎不太有诚意，因为这种最起码的公共服务都没有做好。
近代中国的种种不堪、陋习，我们早已经有所耳闻，但是看到这段视频还是不免让人心里一惊！而且这段视频里给出了很多时人的记述作为佐证，似乎还是很有说服力的，但是又总让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如果真的存在那种情况，先不说当时人们是否有廉耻羞恶之心，只说如此胡来，肯定会便于各种疾病的传播，难道人们就没有本能的厌恶？
经过一番考据，我倒是也见到了一些不太一样的记载，比如在英国来华人员巴罗（1764—1848）的回忆录里，他对18世纪末期的北京城的情形如此描述道：
“尽管北京不能像古罗马或今伦敦那样吹嘘有公众的清洁工把大城市存积的垃圾和脏物运走，但它采取了一个重要的，除英伦外其他都城没有的措施:禁止把发臭的垃圾或秽物扔到街上。这项清洁措施，多半因为肥料稀缺，所以不需军警的监察。每户人家都有个大土罐,把可作肥料用的东西小心盛起来:罐装满后，再方便地把其中之物换成金钱，或者换菜蔬。供应城市蔬菜的独轮厢车，都满载这种液体肥料返回菜园。在圆明园和北京之间，我碰到许多这种车，一般由一人拉，一人推车在路上留下的臭气一直延续许多里。这样，城市清洁了，臭气却难除。事实上,因粪便秽物留在地上而发酵，房前屋内整天臭气不绝,而我们的大城市则用下水道排除粪便。为减轻这种难闻的气，他们使用种种香料,也用气味浓厚的香木和香制品。”【1】
上面这段记载就显得比较合理了，不过他主要反映的还是家庭大小便的处理情况（1800与1900的北京应该差不多），而没有涉及所谓“公共厕所”的问题，但是我们很难想象一个人口在百万上下的特大城市，怎么可能完全没有一些公厕或者类似公厕的功能存在呢？很多的人、畜即便会随地大小便，但是不可能所有人尤其是妇女随地大小便吧？因此我觉得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也许是由于当时的战争和混乱所导致的暂时性的城市功能紊乱现象。
对于老北京的印象，还有一些西方人士比较正面的反映。比如瑞士人阿道夫·克莱尔在1868年曾经游历北京，并且还拍摄了一些照片（如下图），当时他对北京城的道路情况记述道：“北京城里宽阔笔直、一望无尽的大马路着实给我们留下了极好的印象。繁忙的马路上，不但有行人，还有马、骆驼、骡子等拉着各式各样的车通行；马路的店铺都装修得富丽壮观，每家都挂着巨大的金色招牌，让我们感觉很漂亮、很了不起。”【2】
百年前的北京城真的是一座巨大的露天厕所吗？
当然，比较权威也比较全面的记述也许来自于曹汝霖这位名士（五四运动时家里被烧的那位），他在1906年第一次来到了北京，在曹氏的回忆录中，如此记述道：
“余初入北京，看那种无秩序、不清洁的情形，京师称为首善之区，如此杂乱无章，真是想象不到。而王公大臣之宅邸，则又堂皇冠冕，即旧家宅居，亦甚清洁。各家垃圾往往即倾于门外，虽官方派车清除，然车少圾多，清不胜清。清除的垃圾都堆积在广场空地，或城边隙地，夏天秽气发泄，有碍卫生。人民无公德心，于此可想，然亦由于无市政之官厅故也。……
……入清后，地方行政方面有巡城御史。每隔数十丈，有一看守所，等于警察，至今尚有夜间提灯笼巡街者，直至设立警察而废。巡城御史之俸给，尚照清初所定，从没有增加，等于枵腹从公，难免受居民之贿通，遂将整齐之大道，分为三段，中间一段为御道，高出数尺，供车马人行。两旁稍低之道，架棚设肆，售卖鱼肉、菜蔬之类。晴则尘土飞扬，雨则泥泞载道，路狭人稠，拥挤不堪。至大明壕之上，亦盖瓦房，且设店铺，每年挖沟两次，都在人民家里开洞淘挖，秽气薰人，因之内城本来整齐清洁之街道，搞得杂乱无章。至外城各大道，亦分十字形，出正阳门至天坛大道，亦有牌坊，东西两大道，西达彰仪门，东达××门，尚无道旁设铺之事，大约外城店铺已多无须再设也。外城最称热闹之大栅栏、观音寺等街，车马最多，雨时泥泞，数日不干，行人叫苦。至有名之刑场，设在菜市口，为外城最繁盛之处，取刑人于市之意，戊戌六君子，及庚子之许京卿，均于此处受刑。”【3】
北京市政建设的改善，应该是到了1920年前后，所以曹汝霖又记述道：“……到民九、十之间，又开放北海为公园，即名北海公园。北海面积很大，亭台楼阁，半都毁圯，修葺费时。中有大湖，因名北海，遍植荷花，加以苍松翠柏，相映成趣，夏秋之间，游人尤多。中央公园，移植牡丹甚多，北海公园，强植荷莲，昔年禁地，今为公园，此则总算人民得享了共和之福。市政整理后，虽无现代规模，然比之往昔，已进步多矣。”
北京城是如此不堪，那么世界上的其他城市又如何呢？真的就比北京强很多吗？
古罗马城复原图
由于城市管理的难度之大，一个城市的污秽肯定是不容易避免的。比如说罗马共和国末期的罗马城，本来也不错，但经过高卢人此前的一场焚掠之后，整个城市的布局就越发显得不那么合理；而且也因为行政官员任期太短，总是没有一个全盘规划。罗马城的人口也在急速膨胀，这都让市政管理显得跟不上时代步伐，为此当时的人如是记述道：“这边，一个大汗淋漓的建筑承包商匆匆走过，带着他的驴子和搬运工……那边豪华马车和送葬队伍挤在了一起；这边跑过一条慌不择路的狗，那边，一只母猪在泥地里快活地打滚。”
为此，罗马城经常被拥有漂亮城市的马其顿、希腊人所嘲笑。
在1900年前后的纽约，人口暴增到了300多万，至少那里大量存在的贫民窟就显得异常杂乱、拥挤和肮脏，导致人们健康受害、疾病肆虐，以至于让很多看不下去的良心人士不得不试着加以改造。
同样，在19世纪末的伦敦城，其实也充斥着一股缭绕不散的臭味，这些臭味“在市中心总是更臭，譬如比（君主们经常居住的）肯辛顿更臭”，有人还夸张的说，“雨天早晨的恶臭足以熏倒公牛”。当时的泰晤士河与各类酒吧也都散发着恶臭，东区里则经常散发着“烂鱼或烂菜的恶臭”，到了20世纪就开始普遍散发着公交车和汽车的臭味。【4】
那么作为法国首都的巴黎情况怎么样呢？
在拿破仑之后的复辟王朝时期（1815—1830），车轮滚滚的巴黎大街就被认为是“肮脏且危险”，而且还非常嘈杂。随着人口的持续增长，垃圾和粪便堆积如山（当时马特别多，整个城市到处都是马粪），道路的卫生状况也是不断恶化，有人便讽刺道：“在这个世界上最肮脏的城市中穿行，该是怎样一种奇迹啊!”
巴黎的屠宰场位于市中心，有人记述道：“血水如溪流般流淌到马路上，在您的脚下凝结，然后您的皮鞋就被染成了红色。”阴沟在1830年前后的巴黎是罕见的，巴黎人往往直接在马路上倒马桶，于是“粪路”就实至名归了。也有的人家挖了“粪池”，每隔一段时间，掏粪工人便会来清理这些成堆的排泄物，当时的人记述道：
“这些粪便散发出阵阵臭气。夜间的掏粪工作让整个街区弥漫在臭气之中。粪池的施工极为马虎,粪便常常会渗入入附近的水井中。习惯从井中汲水的面包师傅也就这么用了……有时，掏粪工也会偷懒,他们并没有将这些污秽物运出城外,而是在破晓时分直接倒进阴沟或下水道中。这些臭不可闻的排泄物便顺着马路流入塞纳河中，污染了岸边的水源,而那里往往是挑水工清晨前来汲水的地方,如此一来,巴黎人也就不得不喝下这肮脏之水了。”
1835年的巴黎与伦敦乃至英国的其他一些城市相比，确实是落后的几十年，乃至于巴黎经常爆发杀伤力巨大的传染病【这种差距其实也是制度的差距，就像托克维尔说的，专制使人冷漠，使人缺少公德心，有着深入专制传统的法国人跟中国人也有一比，只是程度深浅不同】。比如说1832年的霍乱大流行，2万巴黎人丧命；1890年流行性感冒也让巴黎很多居民丧命。【5】
上面说了那么多，最后再总结一句吧：
城市建设和管理自然是异常复杂的，我们有必要多多汲取世界先进经验，而这种经验肯定是多方面的，包括对政府的问责及民众的公德心的塑造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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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马戛尔尼使团使华观感》，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P169
【2】《一个瑞士人眼中的晚清帝国》，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P101
【3】《曹汝霖一生之回忆》，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年版，P40
【4】以上材料都来自彼得·阿克罗伊德《伦敦传》，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
【5】以上材料来自贝纳德·马尔尚《巴黎城市史》，社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