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还魂
《神仙也是人在做》三十八集
古镇还魂一尘看见吓得魂飞魄散的人中,有一个尖嘴猴腮的人暗自笑了,还有一个方头大耳的人脸都绿了,不像其他的人,喊爹叫娘连滚带爬,好像不怕鬼的样子,心下晓得这两个人就是卖棺材的李王两家掌柜。
“王掌柜,你来搭把手,说不定你还能将功赎罪。”一尘话还没说完,那方头大耳的人就回过头来,看了看像一根竹篙一样高的那说话的人,已经伏下身去拍徐酒鬼的脸,好似那徐酒鬼真的有救一样,马上壮起胆子回来。
暗自偷笑的尖嘴猴腮的人自然是李掌柜,看突然有个不怕鬼的“高人”出现,还说“将功赎罪江”的话,莫不是要把这死了的人救活?这救活了死人,自己不就是前功尽弃了?!想着想着也慢慢退回来。
“李掌柜,都是同行,做一样的勾当,又何必要嫁祸于酒坊?”一尘拍了怕酒鬼的脸,仔细看了看那嘴鼻里流出来的东西,站起身来,不急不徐地对尖嘴猴腮的人说。
这人神了?竟然晓得我的姓?看面容,一点认不得;看年龄,不大不小不老不少分不出来;看身材,只有最高没有再高,像有人在正月十五踩高翘。
这镇上哪有这样的人?
李王两个卖棺材的掌柜,刚才还水火不容要斗得你死我活,现在相对而立,居然挤眉弄眼相互使起眼色来,但又不约而同摇了摇头。
“把他抬起来,肚皮朝地上趴起。”一尘正好不用亲自动手,命令两个还在打哑迷的卖棺材的冤家对头。
看热闹的人亲耳听到刚才那声“不好”,那棺材就应声而裂,现在那叫喊的高人就站在死人身旁。还有那认得的李王掌柜,一直像两只不肯认输的蟋蟀,不咬死对方不甘罢休,这时又乖乖地听那高人的话,把死人抬起,翻了个身面朝下躺在地上,不知道高人用了什么法术,仗着人多势众,也不用哪个喊叫,马上又争先恐后亦步亦趋跟过来。
特别是卖酒的杨店主,觉得这从天而降的高人真有可能把徐酒鬼救活过来,扑爬跟头跑在最前面,像盼望把他爹救活过来一样。
只有徐酒鬼的家里人,不晓得那高人究竟是神仙还是妖怪,是要把这死了的人救活还是下地狱?要怪只怪自家屋里的人,不喝醉酒不得死,死了有人出钱安葬,但自家还想讹钱!当初只要自己家里人坚持,早就入土为安,当然也就不会出现在的事了。
一尘看看围拢过来的人,肚子饿得得咕咕叫,但救人还是当前最要紧的事。从穿着的长衫里摸出一张黄纸,伸出手指在上面画了一道符,再仰首望空中一扬,那符在空中就燃烧起来。众人望着那橙色的火焰,开始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然后伸出双手拼命拍起掌来。
在空中的纸符即将燃成灰烬之时,一尘伸手一抓,空气里只有一股烟雾还没有散尽,那符纸化成的灰就全部握在手中。
“你去提一桶水来,再拿一根管子。”一尘对跑在最前面的杨店主说。杨店主明白这个高人在施法救徐酒鬼,听了高人发话,也不用问,飞也似的跑去提水拿东西。
“你把他的裤子脱下,露出沟子来。”一尘对王掌柜说。
王掌柜祖辈也是从外地搬迁来上海居住的,但在七宝这地方也算名符其实的“土著”,哪听得懂“沟子”是啥意思?但“把裤子脱了”是听懂了,就去拔徐酒鬼的裤子。
徐酒鬼的屁股露出来,王掌柜再没有动静。
一尘看杨店主已经提来一桶水拿来一节竹筒,那竹筒可能是用来烤酒用的,粗细正好,就把手里的灰撒在水桶里,搅了几下,指着徐酒鬼命令王杨两人:“你们把水灌进这人的屁眼里,救得活还是救不活,就看你们灌进去的水多还是不多,越多越有把握。”
这事关身家性命的事,王杨两人又是见多识广做生意的,马上懂了眼前高人的意思,也就死马当成活马医,把人救活过来最好。王掌柜这才明白“沟子”原来是“屁股”或者“屁眼”,把徐酒鬼的两瓣粗糙的臀部掰开,露出那个褐色的洞孔来。杨店主平日里烤制烧酒,对如何把桶里的水灌进人的身体触类旁通。用嘴衔住那竹筒,在桶里吸了一筒水,再把竹筒的另一端塞进酒鬼的屁眼,嘴里用劲一吹,那筒有符纸灰的水就进了徐酒鬼的屁眼。如此反复,看得一旁的人都呆了。
李掌柜在看杨店主已经“吹”了半桶水进徐酒鬼的屁眼,才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样下去,那酒鬼真有活过来的可能,瘦削的腮帮子一动,惊风火扯的声音马上冒出来:“快拦住这个疯子,他要把死人的肛门戳烂!”
早就觉得异样的徐家人,看见杨店主那竹筒一下又一下地戳进徐酒鬼那本来屙屎的地方,已经有血冒了出来,这不是近乎暴尸吗?人都死了一天一夜,你还往肛门里灌水救命,这明摆着不是淘浆糊吗?见那李掌柜说话,也不知说的是谁是“疯子”,便要一拥而上,去制止人群中突然出现的“高人”和卖酒的杨店主、卖棺材的王掌柜。
一尘看也不看,伸出手指朝周围一划,那猛扑上来的人如同碰在铜墙铁壁之上,一个个在离一尘他们三人和那徐酒鬼呆的地方不远处就跌倒在地。围观的人不但惊讶,更觉怪异。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任谁说来也不信。这可是比大白天见了鬼还让人吃惊的事!
再仔细分辨那高人,一身长衫,一脸冷漠,四肢出奇得长,特别是那对眼睛,像两个上海城里才有的电灯泡,射出来的不仅是光,还有一股热度,好像要把什么东西烤糊一样。这不是人,也不会是鬼,该不会是神仙吧?
“不,是长毛!”有人悄声说。
“对!长毛不是天兵天将吗?只有天兵天将才有这个本事。”
“长毛都被消灭殆尽,哪来的长毛?”
“听说那死的幼王洪天福贵是替代品,真正的幼王已经逃了,现今还有长毛余逆在悄悄活动。”
人们压低声音悄悄说道,附和的人立刻想到身后的教寺就是天兵天将们和朝廷与洋枪队在激战中被烧了的,他们对一直陪伴着古镇的教寺确实有感情。对那些不断燃起又被扑灭、被扑灭又不断燃起的战火里冲杀的“长毛”,以及被烧毁的古老教寺,都有一种特殊的记忆。
这记忆里有对已经逝去的曾经梦寐以求后来几乎垂手可得的东西的眷恋,也有对传承了无数代甚至他们的老祖先人就是奔此而来,后来被毁了的这座古寺的纪念。因眷恋和纪念而生出来的怨恨,自然就让他们对某些人某些事有了某种主观臆断,凭空生出新的念想。
一尘也听见并且听懂了人们对他的议论。一路之上,他也听到关于“长毛”的说法,当然也听到过当今皇上甚至包括“曾剃头”之类津津乐道的故事,但这些人这些事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他几乎都不了解。在他心里,不管你是匪是妖是神是鬼,只要不做坏事,让人不因为你而受到伤害,就不存在对错;如果人们因为你能得到生存下去的好处,比如像自己,因为别人施舍一衣一食活了下来,那就是恩德。
“你踩在他背上去,用劲踩。”一尘脑海里的这些想法一闪而过,眼前的景象让他更加觉得生命的可贵,看见张皇失措的李掌柜倒在地上,暗忖以他的体重和心性,来做此事最适宜,伸手一指,李掌柜马上张口结舌,但人慢慢地往这里爬过来。
其实李掌柜心里在想:“你以为老子是憨包?我一爬上徐酒鬼身上去踩,屎尿踩出来不说,本来一个死人,你还要让老子承担一个辱尸的罪名?”
但这李掌柜也不是吃素的,眼见众目睽睽之下,那看不出年龄也看不出身份职业的“疯子”甩手就是几下绝技,还有那杨店主王掌柜正轮番卖力地往徐酒鬼肚子里“吹水”。一桶混杂了符纸灰的水差不多都要吹进徐酒鬼肚子里去了,这真把徐酒鬼救活过来,自己实名举报不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与其让徐酒鬼这“死马”活过来,莫如老子亲自上阵去,把他的肠肚都踩出来,看他还活得过来?
“侬要阿拉用加达么时啊,踩死了侬负责任的伐。”李掌柜用方言说了一句,意思是“你要我走上去踩的哈,踩死了人你要负责任的哈!”
一尘还没有听懂,围观的人就开始起哄:“本来就是死人,负责的人都有了,你还在磨叽个啥?”
“这个神仙喊你去踩你就去踩,你不去踩神仙给你使个法术你受得了?”
“拉侬艾为得刚桑嗨艾屋阿?”李掌柜好像只能说上海方言,又说了一句一尘听不懂的上海话。
但围观的人都知道在上海人中,只有极少数真正祖祖辈辈都是上海土著的没有见过世面的老者,才只会说上海方言,像李掌柜这种年龄,又是开店做生意的人,哪会只说上海方言?怕那叽里咕噜的外国话也说得来!
“你到底上去踩还是不踩?”
“你不上去,就让那死鬼来踩你!”
“神仙都发话了,你还啰哩啰嗦个球?”
看热闹的人三教九流来自五湖四海的都有,热心地为一尘翻译,有的更是急躁地催促李掌柜快点去踩那已经被杨王两人“吹”了一肚子水的徐酒鬼,看看再有人去踩在背上有什么效果。
“好,老子还怕了?是这个高人喊老子上去踩的,踩出了问题哥几个给作个证!”李掌柜见时机成熟,再不装神弄鬼,说了一句大家都听得懂的话,跳上徐酒鬼的背就踩起来,恨不得一脚踩下去就把徐酒鬼的背踩个大窟窿出来。
“哇——哗啦——”
那徐酒鬼的背受到重压,嘴里突然喷出一股淡绿色的液体,把地上染了一大片;屁眼里也冒出一股臭气熏天的水来,喷了正在往里“吹”水的王掌柜一头一脸。
“哎呀,疼死阿拉,侬哪能个扎样子啦?(哎呀,痛死我了,你怎么能这样啊?)”徐酒鬼一声大叫,把刚踩在背上的李掌柜掀了个四脚朝天,脚一蹬,把杨店主和王掌柜也踢翻在地,在地上翻身滚动了好远。
“妈呀,诈尸了!”
除了一尘,所有人都鬼哭狼嚎四散而逃。
古镇还魂“赶快,按住!”一尘大叫,跳过去往徐酒鬼嘴里塞了一颗药丸。
徐家的人和杨店主与王掌柜,奋不顾身地扑过去,按住死而复生的徐酒鬼。徐酒鬼挣扎着:“酒,阿拉要吃酒!”
围观的人惊愣片刻,听见那已经装进棺材差点埋葬了的死尸叫嚷着“吃酒”,哈哈大笑起来。
“还不快谢这王掌柜,是他给你做了一口特别棺材,这才救了你的命!”一尘看了王掌柜一眼,对按着挣扎着的徐酒鬼的家人说。
倒是那王掌柜见风使舵,马上磕头作揖大叫起来:“我看你徐老弟人精精干干,平日里吃酒都是英雄好汉,这回哪会一吃就醉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才用这副棺材装了你,想让你透透气,有机会重新超生……”
那徐酒鬼这才看见破劽了的棺材,刚才的酒疯也不再扯了,像被针扎破的气球,一下子瘪了下去,瘫在地上。
“给他喝些酒,再让他好好睡一觉,熬点绿豆稀饭吃了,自然就恢复正常。”一尘推了推抱住他脚杆直喊“恩公”的杨店主,有些疲倦地说。
徐家人已经不再怀疑眼前这个高人的话,也不顾那杨店主门上官衙的封条,扯了就进去舀了一瓢酒过来,要给那死了一回的亲人喝。
一尘喝道:“哪能喝这么多?再醉死过去,就不能再救回来!拿来!”接过酒瓢,自顾灌了一大半下去,再把剩下的让徐酒鬼喝了。
说来奇怪,徐酒鬼喝了酒,竟然站起身来,半疯半癫地对一尘打拱作揖,由家人架着双臂,千恩万谢地回家去了。
这杨店主跪下给一尘磕头:“恩公啊,要不是您老人家,我就要家破人亡啊!”
“不说那些,我肚皮饿了,请我吃顿饭吧。”一尘说得轻飘飘地。
杨店主如同遇到再生父母,爬起来就把一尘拉到蒲汇塘桥老街最有名的“江南第一家”酒店,叫了一大桌酒菜,和跟着跑来的王掌柜,陪着一尘吃喝起来。
“其实,不是我是神仙,是王掌柜的棺材给了酒鬼生存的机会。”一尘吃饱喝足,慢慢地给王杨二人说:“你那棺材是用啥子做的?”
王掌柜摸着胖头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半天,正要开口说他卖给徐酒鬼的棺材,其实是用两层竹片夹了几根木方,只是在表面涂了一层颜料伪装成木板,以次充冲好专门糊弄这种暴死即埋的人,想不到让徐酒鬼在棺材里面“通风透气”,意外地救了他一命。突然,临窗的杨店主听见外面的声响,伸头一看,大叫一声:“不好,官差来了!”
一尘抬头一看,一队官差在李掌柜的带领下,边走边骂骂咧咧:“竟有胆大包天的长毛余逆,敢在此假装神仙,把死了的人放走不说,还敢撕了本县的封条!快,围住这酒楼,抓住这暗自潜伏的长毛乱匪,押回去请功领赏。”
楼下的官差虚张声势吵吵嚷嚷,已经散开堵住老街两头,一队官兵虎视眈眈往楼上冲来。
呆若木鸡的杨店主和王掌柜,知道眼前这位恩公真要被扣上长毛余dang的帽子,被那官差捉去,不死也得脱层皮。心急火燎之下,正无法可想,忽然看见一位四十岁左右穿着一身白纱长裙端庄英武的妇人,突然闪身而出,拉着一尘转身朝另外一个门里钻进去,在官差上楼之前,已经坐上了停在蒲汇塘里的一艘船上,顺流而去。
古镇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