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于我们的意义

两年前儿子说你这年纪也学不了别的了，练琴吧，听说有三大好处：提高智商、塑造好脾气、预防老年痴呆。

于是像小学生一样认认真真练了两年零三个月，进步像蜗牛一样缓慢，儿子也慨叹太有点儿……。在这个过程中，体会到练琴之难枯燥难捱，好在一直坚持，虽然一首曲子要很长时间才能练下来，但能弹四级五级的曲目了，多少有点欣慰。想起儿子小时候练琴瞌睡得连“1”也不认识，我还狠狠戳着谱子骂他猪，现在自己晚上睡不着，一练琴就猛瞌睡，才知道他那时的煎熬。想录一个像样一点点的东西，一录就一直错错错，才知道他交作业录数不清遍视频的崩溃。很多事情，亲身实践才知道有多不容易，才多少明白了一点从一个小琴童到一个专业键盘手的距离有多长。

一个四级的小步舞曲录来录去也还是错来错去，没办法再录下去怕是要了命，截一部分算是给自己交一个作业。如果没某种方式的激励，只是没有目标的练习，便更难有质的提高。比如小孩子们的过级，对于未来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是对于个人，就是强化训练提高的有效手段，好比学生阶段的考试，从一个节点上让自己明白完成了学业，具备了某种水平，能向下一阶段进发。比如我想勇敢地展示我的练习成果，我就会一遍又一遍反复练习想练得更漂亮，想收获掌声，这就是目标，有目标就会有动力。

一个好朋友也想开始学琴了，我想能给她一点鼓励，学成什么样子真的不是最重要的，但坚持会给自己莫大的信心和安慰，能让自己一点点爱上一件事情，并在为热爱努力的过程中内心越来越充实也越来越宁静，特别是在人到中年时。

二十年前我为孩子选择的一件乐器，把他引领到音乐的道路上。如今又给了中年的我一份寄托，琴于我们的意义很不简单，蕴含其中的不平凡只有自己知道，这使我又想起了从来不曾忘记的二十年的事情，每次都想用心记录下来，又总是因为珍视的事情常常太沉重而搁置。

儿子刚刚四岁的时候，院子里有大一点点的小朋友开始学琴了。如果不是就在身边，可能我也不会起这个念头，因为三十出头的我当时，刚刚一点一点还完了债务，独自应对繁忙的工作和艰辛的生活，以及必须一个人抚养孩子的重大责任，在这座城市，真正是孤独无依。一万三千块的钢琴和哪怕一节课三十块的课时费，都是我的遥不可及。

可是，朋友给孩子选择学钢琴让我动心了。他们说，四岁是学琴最好的年龄。当时的我，孩子病弱，娘家不在跟前，一直在还债潦倒至极，我的心理被命运碾压到了极限。年轻的女子、幼小的孩子，让我觉得这个家太脆弱太单薄，我需要一个东西为这个家坐底，对，莫名就是这两个字，坐底，我被激发了一份向往，也渴望家里摆一架高贵的琴，让这个家变得厚重有份量，无论别的地方多么破败，有它，我可能会觉得不一样。它那么高雅，那么神秘，我想给孩子这个学习机会，可能当时有那么一点点似乎是虚荣心作祟，可现在我觉得，那是冥冥中的指引。

六一儿童节，参加完幼儿园的联欢回家，儿子看电视，我在旁边洗衣服，电视里中央台大型少儿联欢会，欢歌笑语的孩子们，我说你看小朋友们多快乐啊。没想到四岁的小男孩说，他们快乐，我不快乐。重复，大哭。上午做游戏孩子要做被大人扛在肩膀上过河的游戏，可我扛不动所以做不成。旁边一位阿姨说，宝贝，这个妈妈可做不了……我知道，再坚强的我也不能替代孩子缺失的那个宽厚有力的臂膀。

我拉着哭泣的男孩的手，走到电视机跟前，说咱们也学一个乐器你选一个，我指着拉手风琴的孩子，心里却希望他选的不是这个。我很纠结，因为手风琴可能我还有能力考虑。他指着舞台上乌黑发亮的三角大钢琴说，我要学这个。他这一指，碰触到我心里最强烈的那个渴求，我热血上头，一股激情油然而生，我和他说咱们就学这个。

然后有一天，很少哭的孩子嚎着沙哑的嗓子回来了，他时不时生病，从小嗓子就是又粗又哑，边哭边和我说，妈妈，院里的姐姐说你妈妈给你买不起钢琴。蹲下安抚他，别人说啥没用，等咱们有了不就行了。我心里想要这个东西的愿望更强烈了一步。

听我说想买琴，有的伙伴撇我一眼：想啥呢。在2002年，很多生活安稳的人买琴都是要考虑一下的，工资很低，一万几千块钱在那时候不是小数目，还有一节课几十块不等的课时费，以及孩子能不能学下去的问题，这是一项冒险的投资，更不用说我，单枪匹马，刚从债务里爬出来，正在艰难中踉跄。

有一天老大来了我们营业室，坐在我旁边问我孩子怎样，我鼓足勇气和他说我想让孩子学钢琴，我想买琴。

老大是我们共同的好朋友，是一位比我们大很多的大哥，军人出身，说话言简意赅，做事迅速果断，待人诚恳实在。他听到我的话，片刻没有犹豫，说：买！我惊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表情是真诚的，丝毫没有逗趣觉得我异想天开的意思。我怯怯地说，我钱不够。更没想到的是他下一句是你缺多少，我借给你。我难以启齿，半天才不好意思地说：八千。老大说知道了，起身而去。一万三千块的琴，我竟然要借8000块，可老大没有觉得我自不量力。坐在那里久久不能平复，在被生活打击到只能求温饱的日子里，有人支持你去追求梦想一般的事，至少是当下不太现实的事，对我，是多么难得的支撑和力量啊。

尽管如此，我也没敢太当真，也许别人在这种情况下是安慰我。而且之后孩子又病了，一线柜员的我不得不请假带孩子去输液，几天折腾下来，我一边一个人钻在机房打报表一边忍不住哭泣，孩子不断生病，又要工作又要照顾他，经济拮据，孩子学琴这件事看起来真是有点天方夜谭，生活的窘迫迫使我低下了本来就自卑的头，刚刚燃起的一个向往正在现实面前一点点消退。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过我家人，我已经让我爸妈和哥哥姐姐因为我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他们不计回报帮助我为我付出了太多，还因为心疼我而煎熬，我不能再给他们增加负担，更不能让他们为我的生计而担忧。

外面有开门声，老大进来了，直接问我：你这几天哪里去了？不是说买琴吗？我抬眼看他，眼睛里全是惊愕，张口结舌：啊？他说这个星期天我和你去买琴，我和你嫂子只能借给你6000，你再和其他人借一点。就这么说定了，然后他就掉头走了，留下我自己原地呆立有点慌张，真的就这么定了？！这么简单？！

我心里那个正在一点一点暗淡熄灭的火苗，就这么腾地一下迅猛燃烧起来，几乎让我的心激动得战栗，梦里的事就像一个游戏一般令人不可置信地将要变成现实。我和营业室一位大姐说了这件事，大姐二话没说借给我2000块钱。

就这样，事先和院里的伙伴问好地点型号价格，老大和我一起直奔省城珠江琴行，我们没有选还贵500块的红色木纹，老大说你看汽车，最高贵的永远是黑色。我把包在手绢里零零整整一万三千块钱交付了以后，几乎身无分文。那个年代借给我这样薄弱的人并不是小数目的钱，是多重的情谊和信任！好在其后我用了好几年，省吃俭用化整为零一点一点还清了买琴的债务。

没有找挑琴的老师，我们只说要没开箱的琴。当师傅打开一个完整的琴箱，一架黑黝黝亮澄澄的崭新的琴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那一刻我从未感受过的得愿以偿心花怒放！

约好下午三点送琴，返回的时候已经正午，老大请我吃了那时刚刚时兴的重庆秦妈火锅，他帮助我实现了对于我来说奢侈的愿望，可我身上竟然连感谢他一顿饭的钱都没有了。

师傅们把琴抬上来，好不容易才弄进了家门。四岁的儿子捂着嘴高兴得又笑又叫又跳，兴奋到了极点，摸着琴键的小手却是小心翼翼的。

琴送来的那个下午，人们还都在午睡中，我心里有一种很怕别人知道的感觉，好像我这种境遇的人不配拥有这种风花雪月的艺术熏陶。可是晚上下去的时候，伙伴问我：买琴了？我当时心里一紧，你怎么知道？她说你儿子下来说过了：我妈妈给我买上琴了！我妈妈能买得起琴！那时候他并不知道接下来是枯燥艰难的学习，但他拥有了生命里一件非常有份量的礼物，是他自己也并不知道为什么渴望的礼物，给他幼小的心灵信心和希望的礼物，恰似在艰难岁月里的一道光，那一刻照进了他的生命，所以在从四岁到十岁的漫长学琴过程里，他可能会生气不高兴发脾气，但几乎很少因为弹琴哭过鼻子，也从未说过放弃，小朋友满院飞奔玩耍、小伙伴就等在旁边他也能坚持弹完琴再玩儿，当然我的陪伴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直到2008年十岁那年过了九级，才因为家里的各种不调和加上我的疲惫和他的懈怠而戛然而止。

兜兜转转又过了十年，命运又引领孩子走上了专业学琴的道路，从很小的时候根植在生命里的音乐，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他的梦想和热爱，他在为此奋斗的过程中拥有了热血澎湃的青春，找到了自信和生命的意义，终于收获了奋斗的旅程，很值得，也很幸运。

2002年的那个夏天，如果不是老大毫不质疑的支持和帮助，年轻如我、年幼的孩子，我们的单薄和怯懦很难完成这样的愿望。他并不懂音乐，但他用他的坚决和义气，帮助我们和虚幻飘渺的梦想建立最初也是最重要和最直接的连接，从而有机会一点点接近她。很多年以后，他知道孩子重新弹起了琴，登上了闪耀的舞台，我永远忘不了他的突然泪崩，他说我就害怕孩子被毁了，因为对我们的深刻了解和深厚情谊，他是最发自心底为孩子感到高兴的人。

他和嫂子还有他们的儿子，一次次在我们病时痛时伸出援手，大年三十我们在他家吃了多少顿团圆饭，不仅如此，还赋予了我们在贫弱时追逐内心渴望的力量和勇气，这是生命里的贵人，无论到何时何地都不能忘，无论到何时何地都感恩戴德。

很欣慰，终于在二十年后的岁尾，完成了这样一篇记录。

谢谢你，老大。

谢谢你，帮助我们实现心愿的韩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