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蔫的狗
老蔫去城里看女儿回家的路上,碰到了一条狗,走街串巷不紧不慢一路跟着老蔫到了长途汽车站。老蔫放下手里的行李蹲下来,狗就过来趴在了他面前,老蔫试探着用手去摸它,它一动不动眨巴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老蔫又摸了摸狗的脑袋,说,狗啊,你一路跟着我干啥?我要回家了,你也回家去吧。
老蔫过了安检买了车票,从大玻璃门看到狗还在车站外面溜达,长长的舌头在寒风里冒着热气,蜷曲的皮毛打着卷,一对大眼睛不时地透过汽车站的落地玻璃朝里望着。老蔫心想,这狗或许是一只没人要的流浪狗。
老蔫想把狗带回家,穿着制服的保安说不让带狗上车,除非有狗证。老蔫说狗证是什么?保安神气地说狗证就是狗的身份证。老蔫说,咋,狗也有身份证?弄的像人一样。保安说,车快要开了,你快上车吧,一看就知道这狗不是你的。老蔫说,这狗,怪可怜的。掏出口袋里的两个包子,放在了狗面前,进了车站上了车。
老蔫靠着窗户坐着,头靠在车窗玻璃上,汽车出了车站就像出了笼的老虎,一会卯足了劲向前冲,一会又猛的一刹车为了躲避前面突然停下的车,一会又东倒西歪的在车流里穿梭。老蔫恶心,早上吃的小笼包就在嗓子眼随时都能吐出来。老蔫又想起临走时二女儿对他说的话:“爸,没事了你就在家好好待着,别老往我这跑,我和强子挣钱都不容易,攒钱过日子不容易,耽搁一天就是一天的钱。”老蔫觉得心里难受,一难受就想到了刚才的那条狗,水汪汪的眼睛里仿佛透着泪光,怪可怜的。
出了城,汽车就平稳了很多,一路飞驰也不觉得颠簸。老蔫看着窗外田野里灰蒙蒙的土地上还有没化完的雪,转头说,现在的冬天也不好好下雪。邻座的小伙子正在打游戏,短暂地抬头又短暂地笑笑没说话。老蔫觉得没意思,又看向窗外。
“这狗,都跟了一路了,谁的狗啊?”司机大声的喊。车里顿时热闹了起来纷纷站起来往外看。司机慌了,又大声喊:“都坐下,坐下,系好安全带。”
老蔫看到跟了他一路的那条狗紧紧地在长途汽车后面狂奔,瘦骨嶙峋的身体在寒风里穿梭,能看到狗透过皮毛的骨头,也能看到狗奔跑时抖动的皮毛。
老蔫大声喊:“我的狗,我的狗。”说给司机听,说给全车人听,更像是向全世界宣布。
老蔫说:“司机师傅,你停车让我的狗上来吧。”
售票员接过话茬说:“狗是不让上车的,抓住是要罚款的。”朝老蔫走了过来。
老蔫说:“帮个忙么,狗挺可怜的。”
售票员没说话,不停的数着手里的钞票。
邻座的小伙子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老蔫说:“老哥,给他50块钱,狗就能上来。”
老蔫气不过,心里想:人坐车到家不过也就50块,一条狗半道上来也要50块;还有这半大小子,比我姑娘还小几岁,居然叫自己老哥。
想想狗证的事,老蔫还是掏了50块钱,朝邻座的小伙子看了一眼,笑了笑,小伙子浅浅地回以微笑,看着小伙子灿烂的笑容,老蔫突然觉得小伙子也挺不错的。
回到家,老蔫烧了一锅热水,倒在洗衣服的大盆里,又掺了凉水,摸着不烫手就叫狗过来洗澡。狗倒很自觉,看老蔫招手就小跑着过来,自己钻到了水盆里,蜷缩着身体趴在了水里。老蔫心里高兴,这狗,比人还精,还懂事。挤了点洗头膏在狗身上搓了起来。
洗的差不多了,老蔫拍拍狗的后脑勺说,起来,用清水给你冲冲,狗就起来了。老蔫从预备好的温水桶里舀起一瓢水给狗浇身子,一只手不停的揉搓着狗的皮毛。老蔫想起两个女儿小时候也是这样蹲在盆子里给她们洗澡的,长的大了一点就只剩洗头了,再大一点,头都是她们自己洗,但用瓢舀水冲头的事老蔫一直干到了大女儿出嫁。
趁着老蔫愣神地功夫,狗从盆里跳了出去,跑到阳光底下抖动着身体,水珠从狗的四面八方飞溅,晶莹剔透,宛若珍珠。老蔫还是想女儿,想起她们小时候洗完澡也是这个样子,甩着半湿不干的头发在院子里嬉戏打闹。
晚上吃饭的时候,老蔫从冰箱里取出两个鸡腿热在了微波炉里,又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拿了两个馍,一个放在炉子上烤,一个掰碎了泡在小盆里让狗吃。
做完了这些事,微波炉叮的一声,冒着热气的鸡腿就到了老蔫手里,烤在炉子上的馍馍也开始泛着微微的焦黄色的光。老蔫把一只鸡腿放在狗盆边上说,吃吧,吃吧,咱俩一人一个,这鸡腿还是从三顺家的宴席上拿来的。
吃饱喝足,老蔫愉快的打了个嗝。狗也吃完了,把盆用嘴往炉子底下推了推,朝老蔫摇了摇尾巴扭头往门外走。
老蔫说,你别出去了,今晚就睡这屋吧,陪我说说话,狗就转身回来趴在炉子边。
老蔫媳妇走的早,留下两个女儿。老蔫怕两个女儿遭罪没再续弦,硬是屎一把尿一把既当爹又当妈地把她们拉扯大了。
两个女儿长的水灵,像她妈;小时候也听话,家里的活总是抢着干,都说这俩孩子懂事;学习也好,奖状挂满了土墙。这些,都是老蔫骄傲的资本。
真是越大越不省心,大女儿在上初三的时候跟一个跑长途的司机跑了,一跑就是半年,回来的时候挺着个大肚子,坐着小轿车,装着满满一车吃的,喝的,烟酒和茶叶。老蔫气不打一处来,你把我学还没上完的姑娘骗跑了,回来又挺着个大肚子,想用这点东西就把我糊弄过去,门都没有。老蔫冲上去想给这个男人一巴掌,这男人扑通一声就给老蔫跪下了。
“爹,我是真心喜欢娟子的,你就答应我们吧。”
大女儿也跪了下来,眼泪涟涟地说:“爹,你就放心吧,小军对我好的很,他也会对您好的。”
“对,还有我们的孩子,以后肯定也会对外公好的。”男人拉着哭腔说。
老蔫看看跪在水泥地板上的大女儿,又看看大女儿微微隆起的肚子,无奈的叹了口气,放下了扬在半空的手。
大女儿出嫁了,老蔫没收一分钱彩礼。大女儿说:“爹,你就别要彩礼了,小军刚买了一辆大货车,按揭了40万,我们现在没钱,等货车开始挣钱了我们就孝敬您。”
老蔫说:“娃啊,事情到这一步了,爹也不好说啥了,你要想好了,无论以后过得好不好,都不要怪爹啊。要是现在后悔了,爹就带你去打胎,比起你的一辈子,这也不算啥丢人的事。”
大女儿说:“爹,你说啥呢,小军对我那么好,这么好的女婿你上哪找去?”口气里明显的不高兴。
时间真是个怪东西,拉扯两个女儿的时候,老蔫怎么盼都觉得慢,熬的头发都花白了还是长不大;大女儿有了孩子,老蔫就觉得这时间咋就那么快,像村里的疯子,一不留神就跑到山的对面去了。
大女儿抱着孩子回家时经常哭,说小军打她骂她,对她和孩子不管不顾,经常泡在麻将馆里不出来。老蔫找过小军,小军说,我们家的事你少管。老蔫冲过去要打小军,小军顺势抓住老蔫的手说,你这老不死的,再动手看我不揍你。满房子的人都笑,笑声淹没在噼里啪啦搓麻将的声音里,烟雾弥漫在半空里,一张张阴阳怪气的脸像《西游记》里的妖魔鬼怪。
老蔫劝大女儿:“将就着过吧,好歹孩子有爹还有妈。”
大女儿说:“这日子也没法过呀!当初我小不懂事,你也不知道劝劝我。”
老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憋屈,但也不能冲着女儿发火。
二女儿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打了半年工,领回来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老蔫说,你们是自己谈的,知根知底,结婚可以,拿来20万彩礼。
二女儿说:“爸,你咋这样,张口就要20万,为啥我姐结婚一分钱彩礼都不要。”
老蔫说:“不出钱,他就不知道疼你!看看你姐过得啥日子。”
白白净净的小伙说:“爸,只要能和小燕在一起,20万我想办法凑。”
老蔫鼻子一酸说:“好,这娃实在!”又硬了心说:“20万一分不少。”
二女儿结婚了,村里人都在背地里骂老蔫,在大女儿身上当老好人,给二女儿身上抽血。老蔫心里憋屈,不知道说什么,干脆什么也不说,任他们骂去。
老蔫用20万彩礼盖了一院房,全封闭的虎抱头。铝合金门框和窗框上嵌着浅绿色的玻璃,沿着二层台阶进入门里,过道里摆满了绿植鲜花,里面三道门,九间房,间间相通,客厅,主卧,次卧,厨房,浴室一应俱全。
老蔫盖好新房不摆宴席不收礼,跑到城里对二女婿说:“这房子不是盖给我的,我老了,还能活几天,只要你对小燕好好的,这房子就是你的。”
二女婿说:“爸,你放心,我肯定对小燕好,我们不想回农村,我们想在城里买房。”
老蔫还想说什么,二女儿说:“爸,我和强子要上班去了,你在家看看电视,着急了就到外面转转,待几天你就回去吧。”
二女婿说:“怎么跟爸说话呢。爸,您别听她的,您在这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下班了就来陪您。”二女儿拉着女婿出去了,老蔫着急的待不住,下午就匆匆的回来了。
大女婿小军来找过老蔫,满脸堆着笑说:“爹,这房怎么说也有我一半吧,娟子还是你女儿呢。”
老蔫拾起炉子上的火钳把大女婿赶了出去,嘴里骂着:“畜生,你就不是个人。”
没过几天,大女儿也来了,悲天闵地的哭了一场,大意是自己命苦,不受婆家待见,又不受老蔫疼爱,还不如死了算了。老蔫默默地听,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
老蔫对狗说,你看看咱家现在,冰箱洗衣机要啥有啥,65英寸的大彩电摆在那里,还拉了网,想看啥就有啥,咋就这么孤独这么困呢?以前家里穷,娟和燕的衣服裤子都是换着穿,吃了上顿没下顿,总是欢声笑语的。
狗静静地趴着,看着老蔫说话,听着老蔫说话,狗尾巴一直摇个不停。
天空开始泛白,有流星划过天际,转瞬即逝。老蔫摸摸狗的脑袋,说:“人啊,真是越活越没个活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