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今天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号所有短篇未来某个时间会改写成长篇!
一天比一天老这件事,我是从什么时候起不那么在乎的呢?有些朋友走着走着就散了,有些人活着活着就不见了。那些走散的人,散了就散了,生拉硬拽回来也是无趣。那些不见的人,不见不能真的不见,午夜梦回忽然从梦中惊醒,也或者走过熟悉的街道,听到熟悉的歌曲,一下子会刺痛我原以为已麻木的心。比如球场上那些投篮高手。他们好年轻,连汗水都那么洒脱自在。大长腿飞起来,头发忽闪忽闪的迎着春风飞。还有些事让我害怕手足无措,比如赛格六层高的扶梯。我总担心我会从电梯滚下去——我还是坐电梯感觉更安全一些。我混在人群里,总好过站在扶梯时腿发软。
还有乒乓球场。当然,说实话,年轻时,我的乒乓球打得也不好。室内的场馆我是不敢去占的,场馆就那么大,总捡球的人该有多么尴尬。室外案子多,人也多,谁都不认识谁。随便我打得好与不好,谁都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谁。哪怕我两个小时有四分之三的时间都在满地捡球,也无妨。我只在把边的案子玩,我心里默认这个案子是新人的。甭管多大年龄,打得不好的就是新人。万一去晚了,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等着。几岁的孩子,几十岁的老人,还有正当年的年轻人,等待的时间长得我可以把自己的人生过一遍电影。仿佛下一刻我就要慷慨赴死。
没有人玩的乒乓球案子并不寂寞。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球掉到哪个案子前,就走过去换个案子。就像偌大的乒乓球场被我们包了。
我看过那么多来打乒乓球的,他们有的是结伴而来,有的是临时搭档,有的是默契的对手。前些天我就占了场子西边第一个案子。我右首边是一个孩子和一位阿姨。阿姨边打球边聊天,人上了年纪总想用语言来填补空气里的空白。孩子满心满眼都盯着球,起初我以为他是小学生,但阿姨厉害的,居然聊出来孩子是十八岁的车间工人。孩子的球打得是真好,想和他学两手来着,又担心孩子下次再也不来了:阿姨都是这么刨根问底的吗?万一我也和阿姨似的,一不留神就要好为人师:这个年龄还是要好好上学。那就没意思了。人呀,怎样不是一辈子呢?怎么开心怎么活,如果拼尽全力也不上了清北,那安心做个技工也不错啊。
其实阿姨并不一定比我年长,没准比我年轻呢——单从调查户口这一点,我不会去做,我觉得我比阿姨年轻。“你更了吗?”孩子找了个理由先撤了,阿姨见我抬头,以为我在看她。
这种事儿怎么说呢?实话实说:“我早更过了。”说起来,我一直在叛逆,哪来的更年期呢?但我若说我没更呢,估计我的球是不能继续打了。
从长第一根白发、第一道皱纹起,我就不在乎了。白发和皱纹来的时候,连招呼都没和我打,我又何必把它们放在心上?
我家在园子北门,上周我换去了西门的案子玩——虽然案子少,但相对清静。
我带着水杯,毛巾,还在门口买了几个白色的球。总的来看,白球比黄球弹跳好。
我选了边上的案子。里边有三个案子已经开战了,如火如荼。最里边是一对小情侣,貌似在练球磨合阶段。中间是四位老人——两位叔叔,两位阿姨。看来他们四个是好朋友。看上去年龄可是不小了。“您今年高寿?”“我78。”“我76。”我不禁抬头认真看了两眼:须发皆白,可不是有78岁了嘛。这个年龄还能打乒乓球吗?我还真为他们捏了一把汗。
“这个球又没接好,你应该这样,”离我最近的老爷子示范着,一举手一投足哪有老年人的自觉呢?那分明是一个年老的少年。
“是呗,心里都知道呢,抬手就做不来了,心里想的总和手上打出来的不一样。”阿姨有点儿不好意思,凭心而论,她打得还是蛮不错的。她用的是大刀拍,不知何时悄悄换成了小刀拍。我在之前的场子见过这个阿姨,就是和孩子玩球那个。她扣的球挺难接的。显然,她考虑到了叔叔的身子骨。
“你该怎么打怎么打,该怎么接怎么接。”叔叔有点嫌弃阿姨的球接得不理想,没两个回合就得捡球,整得叔叔根本发挥不出来。
闻听此言,阿姨也不客气。只见小球飞上飞下,看得人眼花缭乱。我扭头看向不远处,几个幼儿园的小朋友在追着玩,大人在附近聊天。“你们不要摘花了。”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代表着正义之师。紫丁香树下,另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娃在那摘紫丁香。高个子的男娃拿着塑料袋,里边有小半袋的样子。矮个子的女娃蹲在地上捡落花。“我看别人也摘了。我们没摘多点儿,你看。”正义的胖嘟嘟一看果然,也凑了过来。“花是看的,不是摘的,你们把花摘下来花就哭死了。”我忍不住开口,他们扯着那紫丁香细长的枝杈,一个用力不合适是容易摔到的。三个小娃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从树下跑开去追人玩了。
我转过头,正看见惊心动魄的一幕:叔叔跳起来去扣球。球扣过去了,阿姨稳稳地接了过来。“这个球接得漂亮。”两人你来我往,瞬间大战三百回合的即视感。
远一点的叔叔和阿姨也没闲着,边打球边聊,只不过他们在聊家长里短。过了一会儿,四个人又换了对手——我怎么觉得阿姨她们像来找生活搭子的呀,不然,萍水相逢,球底下见真章,聊什么家在哪里,退休前做什么工作的,家里几个孩子……这些,与打球何干?
到底有不解风情的叔叔。打了有一个小时吗?七十八岁的叔叔借口需要休息,退下场来。另两个打得比较胶着。“叔叔,您可真精神!”这不是我拍马屁,是实打实的精神。面色红润,鹤发童颜——我打赌,叔叔是退休干部。
“嗯嗯,年轻时当兵不是白当的,体质还不错。我是团长转业的,有房,没负担,儿女都支持我再找一个。结婚领证,不是生活搭子。”叔叔看着我,我看着阿姨,阿姨看着轮椅上的我。谁说公园乒乓球场还是相亲角?没人告诉我啊?
“你亲戚还有吗?我的还有呢。”阿姨得意地趴在我耳边问,“再说你的腿……”
亲戚在很了不起吗?我都六七十岁的人了,亲戚还不走更待何时?阿姨盯着我的腿,满是怜悯。
我的眼前似有什么飘过:猝死的你。我们的昨天。你的笑脸。
我微笑着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