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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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当镗镗破锣声闹得圈里黄牛黑骡不安生的光景,礼坊屯的庄户人家便晓得是春天马戏团来赶一年一度为期半月的庙会了,他们活耍得又狠又花很受婆姨娃子们欢迎,可末了挨家挨户拍大门要门票钱功夫大都只塞过半块干馍馍或一把苞谷——祖祖辈辈窝窑洞里头的村民们能给的也仅止于此了!
曲里拐弯的黑水河——准确的说是一条沟——流着流着就断了流,塑料袋子农药瓶子盘踞河面,河滩偶见畸形的死婴或超生的女婴。屯里梯田沟沟坎坎层层叠叠,黄土高原一年也就一场风,年头刮到年尾,终日黄土弥漫,少见绿植。一条羊肠小道通往二十里外的乡里,汽车进来得靠人抬,春天马戏团只能肩扛头顶手牵才转来村里大石碾子旁的空地。
“赶紧去看耍把戏喽,今年有超级绝活!”还有半年就结束小学生涯的亮子神秘兮兮叫嚷。
“还不是往年耍猴吞剑胸口碎大石哪些个玩意么?看不看都一个样!”十岁的黑蛋放学吆喝一群肚儿滚圆的羊,拖拉着漏脚趾的布鞋,腰跨花花绿绿碎布缝制的书包——和亮子的“广东货”一比跟家雀见了凤凰似的。三年前刚升初一的大哥铁蛋蹿村东头砖窑大水塘里咕咚咕咚沉了底,黑蛋妈叮嘱他不论几时瞅明白前后左右头顶脚下,跟铁蛋一样还没婆姨人就没了真真太凄惶了。
“哪能嘞,有高骆驼,大老虎,精彩的是胳膊肘喀吧喀吧两声就卸了又安上,还有女娃子把脑袋塞老虎嘴里,出来老虎涎水流满脸还笑嘻嘻的,她叫翠翠,笑起来酒窝圆圆的,岁数跟俺俩差不多!”亮子家里有大摩托,上月初九乡里赶集看过马戏团表演,说来绘声绘色如临现场,“快瞅瞅去,不然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儿了!”
“明年再看不行吗?你等俺回屋拌好猪食!”黑蛋心里早痒痒了,不过不去瞅自家也得出粮,马戏团成员大多是黄河边遭水灾的苦哈哈到处走穴,心善的妈很可能多舀两瓢麦子,爸常年在千里远的煤窑挖碳,到年三十他那双黢黑的手才会在门把手上印上黑黑的“如来神掌”,团团圆圆过个春节。去打听打听爸的信儿也好,马戏团常年在外路人的地界谋生走南闯北包准耳听八方。
2
小猴不停翻着跟头,稍慢些耍猴人鞭子便甩得啪啪响。大幕上映出三个小脑袋瓜,长辫子翠翠手不停扎着花环。
“翠翠,你这身长袍短褂的行头哪里买的?”黑蛋从背篓抓了一把放羊薅来的花花草草,盼着能和小姑娘多拉两句。
“尼姑庵信不?俺学了三年哩,黑蛋,给你课本借俺看两天成不?”翠翠果然一笑酒窝圆圆,睫毛长长扎得人心都软了,且声音如黄莺婉转。
“洒洒水啦,俺小学的和俺哥初中的课本都给你看,俺一粘书就犯困!”黑蛋嘿然一笑。
“啥叫洒洒水?”亮子道。
“就是小意思!”黑蛋质疑亮子,“你家香港录像里都这么说俺一看就记住啦,你咋还问俺!”
“课本的事拉勾!”翠翠杏眼一瞪,伸出小指头勾勾手。
“拉勾就拉勾,俺们仨一伙拉。”亮子从台前钻回幕布后,手里攥着把马戏团招揽娃子们的硬币,三根小指紧紧勾起!
哗啦啦,温顺如牛的骆驼一泡尿溅了三个孩童不少点子。
“这大骆驼的尿老骚,怕是骚过狐狸,你咋不上学嘞?”黑蛋扯了扯女孩的马尾辫!
“煤窑里头的毒气药殁了俺爸,妈把俺送到马戏团就嫁人了,不过俺早都记不清他俩的脸哩!”报幕员提到压轴戏虎口脱险准备,翠翠放下心爱的花环,“俺马上上台子了,恁们可劲儿给俺叫好哇!”
镗镗镗锵锵锵,伴着响锣大镲的点子翠翠前空翻后空翻翻个不休。
“好,好,再翻,翻得和孙猴子一般麻溜!”黑蛋鼓着腮帮子可劲儿喝彩。
“老虎,快看大老虎喽!”顺着亮子手指的方向一只花斑猛虎被缓缓牵出,胸有成竹的翠翠把头款款探入猛虎的血盆大口。娃子们好似热油溅水炸了锅,老汉婆姨们脖颈长似抻面,又猛然往回一缩,一股血水滋得老高,地面洇湿一片,人群里七嘴八舌的声音冒了出来!
“老虎叼人了,畜牲就是畜牲!”
“还有一丝气儿,快去送医院!”
3
斜阳残照枯草丛生的黄土地,一座小坟包边上新起了一座坟包,黑蛋给哥哥铁蛋和“嫂子”翠翠多烧了几刀纸外带烧了一本卷边的初一数学上册课本,一个活生生的女童一夕之间就成了配阴婚的“嫂子”,马戏团老板不舍得花冤枉钱送翠翠去医院,一等咽气就打听买主。
“你哥今个娶了媳妇,马戏团老虎就是他和翠翠的媒人呀!俺给先人们也有了交代,以后不管孬好你得年年给哥嫂烧纸!”黑蛋爸昨个听到电话后立马连夜赶回村凭一卷鼓囊囊的大票子跟马戏团老板讨价还价嘀咕了一宿,而今他大事底定旱烟吧嗒吧嗒吸起来都带劲,火星子明明灭灭。
十来步远的屯里传来犬吠,袅袅炊烟徐徐升起,那是黑蛋妈和婆姨们在起锅做饭。人吃饭是活着,活着不能只为了三餐裹腹浑浑噩噩!
黑蛋徒手不停扒拉着坟堆,指尖已磨出道道红丝:“她不是俺嫂,她是翠翠,是活生生的人,昨个我还跟她拉勾上吊呢,爸,爸,放她出来,放她出来!”
大耳刮子猛可里招呼了一巴掌,从没挨过打的黑蛋眼冒金星脸颊骤起红印,打完他爸自顾自走了,他恍惚听见虎啸声、黄莺鸟一样的翠翠笑声,继而在马戏团镗镗的锣声中入了梦。春天马戏团这支蜿蜒的队伍又背起了走南闯北的行头,风尘如旧,颠沛如昔。【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