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起,比什么都幸福
文 / 陈红华
除夕夜,照例先回老家,陪父母吃年夜饭。
沿着小坡上去,屋前排的小菜园、水泥地,父亲已清理干净。屋里间,母亲也抹得整洁。我像一个验收的工头,背着手转了一圈,对父母的辛劳成果表示满意。
门厅前,两个皮质红灯笼,连同我一起贴的春联,在阴雨中显得格外亮红喜庆。
母亲在灶上忙,对我的表扬毫不在意。我和媳妇帮着弄酒精炉,上菜。父亲刚脱了沾满泥水的雨鞋,自己去擦洗了。后来一直没有看见他。
母亲说,父亲觉得困了,要睡一下,就去睡了。上年纪的人,一疲劳,就得休息。父亲坚持常识。于是第一次,年夜饭桌上,少了父亲的酒杯。
其实父亲早已被我调教成一个会午睡的老头了,想必他今天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完,他忘记了我们的约定,他一时顾不上了。
到这个点,他是真的困了,不然,他也不会这样,他是个喜欢热闹的老人。
我和母亲去房间看,父亲面朝着窗户,背着身,发出轻微的鼾声,我们没有叫醒他。这一年,父亲真的太累了。房子装修,忙得像牛。终于过年了,让他多休息一会儿。年夜饭,也就一餐饭,我们都在,他就高兴了。
过了除夕夜,我就虚五十了。我想象着父亲五十岁的样子,那时,他在哪里呢?又在干些什么?是否觉得日子过得有奔头?是否还有冲劲?
那一年,雨下得真大,一场足以让小镇重新思考的雨,淹没了唯一的石桥,也冲毁了堤坝,让父亲不得不搬离江边的小棚户,另寻他处。后来就落脚在老客运站,一楼两间十几平米潮湿的小屋。
父亲在门前做篾活儿的时候,两个小孙女,就在前面的空地里玩耍。晚上睡觉,她们抢着睡母亲那一头。
父亲什么都干。只要是正当可以赚钱的活儿,他说他都可以。譬如拆石桥时,捆扎钢筋;制水泥板时,搅拌水泥等。那么瘦小的个子,却似有使不完的劲,干点活一点儿也不偷懒。
“花点力气,累一点都不要紧,只要多挣点。”父亲总是对母亲这么说,空下来他就做老本行,做箩筐、簸箕,编篾席,一刻也闲不下来。连除夕夜,也是边做着篾活,边看着春晚的。
后来父亲承包了武盛村一百亩地,种桑养蚕,几十方的量,连续几十天起早摸黑地干,舍不得多顾一个工,可能真有一种叫“家”的信念支撑着他身体的极限。
那种湿热忙碌骂娘的日子,只有经历过,才有真正的体会。父亲还种菜,一点空闲也不给自己留。那些日子,在田埂深处,父亲和母亲的苦和累,只有夜空下的风和田间的虫子知道。
“钱是一分一分地赚,一点一点节约下来的。”父亲总这样说,可他并不吝啬,哥哥要在镇上买商品房,他二话不说,就去银行取钱。
我那时开了个小排挡,父亲总来帮忙,顺便买点要紧的东西过来。给他钱,他从来不要。后来制笔厂的几间职房工,全是他出的钱,他甚至把存折都给了我。
五十岁的父亲,全为了我们而活着。而七十多岁的他,为老家的新房,已付了五十多万,那是父亲母亲一块两块、五块十块,多年的积蓄。
小年夜,两个孙女一起来了,父亲的笑容从来没有这么灿烂过。他多喝了几两,脸都有些红了。他觉得有些热,就脱了帽子,头发湿了乱了。舒舒说,“爷爷,我们拍照,帽子戴上。”颖颖在一边笑了。父亲捋了捋头发,乖乖地戴上,眯着眼笑了。
即使年夜饭两个孙女不能一起吃,父亲也已经不再计较了。而两个刚走上社会的女孩,是否真的能够体会,那些有意味的爱,甚至意味着更多。
我给母亲斟了一杯红酒,自己倒了一杯父亲自酿的土烧,心里想着,即使年夜饭桌上,父亲不坐着,我也一样陪着他喝。明天,我还可以陪他喝。
要去老丈人家赶场的时候,父亲还在熟睡中,我摸了摸他的脸,没有吵醒他。其实我们父子之间,无须任何礼节。父亲是懂我的,我这个年纪,也不那么容易,身上承载着多少热望。自信与从容自然好,平衡与周全,更值得期待。
后来母亲在电话里说,父亲自然醒,她又加了酒精,火锅热起来,陪他又吃了一顿年夜饭。父亲觉得挺好的,说眼睛眯起来了,熬不住,就睡一下,不好意思了,明天再和儿子喝。
媳妇说,下午去老家把父母都接来,孩子们也在,晚上喝高兴。我说,还是让老人在家待着吧。以为是“冇得么事”的感冒,让我们在这寒冷的冬季,不得不让步,毕竟每个人都不应该是看客。
过年了,在一起,比什么都幸福。而我们选择待在家里,守望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