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陈寅恪《柳传》四七六——茸城(四)、2025-04-07



(2)钱柳之不请封
复观《投笔集 上 后秋兴之三 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之五,有“衣朱曳绮留都女,羞杀当年翟茀班”之句,(寅恪案:一隅草堂钞本《有学集十》“朱”作“珠”,恐非。)则牧斋诗旨,以为河东君当时虽未受封诰,实远胜于其他在南都之诸命妇。其所以温慰河东君之微意,抑又可推见矣。
又《板桥杂记 中 丽品》门云:龚(芝麓鼎孳)竟以顾“眉生媚”为亚妻。元配童氏明两封孺人。龚入仕本朝,历官大宗伯。童夫人高尚居合肥,不肯随宦京师。且曰:我经两受明封,以后本朝恩典,让顾太太可也。顾遂专宠受封。呜呼!童夫人贤节过须眉男子多矣。
谈迁《北游录纪闻上 冯铨》条云:癸已涿州次妾□氏没,铭旌题诰封一品夫人。丧归,大内遗赙。时元配尚在,岂受封先朝,竟以次妾膺新典乎?
据此更可证建州入关之初,汉族降臣自可以妾为妻,不若其在明代受法律之制裁。但牧斋仕清时亦未尝为河东君请封,此盖出于河东君之意与龚芝麓夫人童氏同一心理。澹心之书,其范围限于金陵乐籍,固不能述及河东君,(余氏书附录《群芳萎道旁者》三则,其中二则虽俱不属金陵范围,但河东君本末,其性质与此迥异。)否则亦应于此点与童夫人并举,称扬其贤节也。至冯振鹭人品卑下,尤不及芝麓,其所为更无论矣。
(三)世俗之障碍。
1、社会礼节。
关于社会礼节问题,茲择录旧籍记载此事者两条于下。《蘼芜纪闻上》引沈虯《河东君传》云:辛已六月虞山于茸城舟中与如是结褵。学士冠帯皤发,合巹花烛,仪礼备具。赋催妆诗,前后八首。云间缙绅哗然攻讨,以为亵朝廷之名器,伤士大夫之体统,几不免老拳,满船载瓦砾而归。虞山怡然自得也。称为继室,号河东君。
《虞阳说苑》本《牧斋遗事》云:辛已初夏牧斋以柳才色无双,小星不足以相辱,乃行结褵礼于芙蓉舫中,箫鼓遏云,兰麝袭岸,齐牢合巹,九十其仪。于是琴川绅士沸焉腾议,至有轻薄子掷砖彩鹢、投砾香车者。牧翁吮毫濡墨,笑对镜台,赋催妆诗自若。称之曰河东君。家人称之曰柳夫人。
寅恪案:沈氏乃亲见河东君之人,其言“云间缙绅哗然攻讨”,与《牧斋遗事》所言“琴川绅士沸焉腾议”者,“云间”“琴川”(胡引:在今江苏常熟市。宋宝祐《重修琴川志卷一》:琴川,“县治前后横港凡七,皆西受山水,东注运河如琴弦。今仅有一、二通流,余皆堙塞。或云,五浦注江,亦若琴弦。或又云取言游弦歌之意”。)地名各异。夫钱柳本在茸城结褵,似以沈氏所言为合。其实钱柳同舟由松江抵常熟,则《牧斋遗事》所言亦自可通。总之,挥拳投砾或言之过甚,至牧斋以匹嫡之礼待河东君,殊违反当时社会风习,招来多数士大夫之不满,乃必致之情势。此点牧斋岂有不知之理,但舍是不能求得河东君之同意。在他人如宋辕文陈卧子辈,早已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为之,今牧斋则悍然不顾,作此破例之事,盖其平日之心理及行动本有异于宋陈之徒。当日阉党仿《水浒》所撰之《东林点将录》指为“天巧星浪子”者(参见澄海高氏玉笥山楼藏稿本)固由于此,名流推为“广大风流教主”者亦由于此。故河东君与宋陈之关系所以大异于其与牧斋之关系,实在嫡庶分别之问题。观茸城结褵之记载,可以推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