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力信任（中国式看病第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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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50多岁的男子，是今天的最后一个患者。他把一叠检查报告往我桌上一撂，站在我的右侧大声地说到，“怎么什么病都没查出来！你们这些医生究竟要骗我们多少钱啊？”语气里与其说是责备，还不如说是沮丧。

我有点困惑，不知所措。

于是，我低头看报告，看报告，看报告。一堆结果至少有七八十张，都是我们医院的结果，一直可以追溯到一年半以前，检查部位全身各个器官无一遗漏，包括头发都被剪了两次去查微量元素。毫无疑问，为了看病他花了很多钱，他的抱怨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个无疑是我见过的极少数看病特别认真的患者。和大部分人卷着、闪乱着的检查结果不同，这个男子的所有报告按照就诊日期排列得整整齐齐，最早的结果放在最底层，今天的结果放在最顶层。甚至连相同的检查都放在相同的位置，比如六次血常规都是放在第一张，六次肝功肾功结果都是放在第二张。相同的检查也几乎定期检查，比如腹部彩超都是每三个月检查一次，心电图和头颅CT是半年一次。而且，每个有轻微异常的项目都有划线，抽血结果是均匀的黑色波浪线，各种仪器检查结果是红色的直线，一定是用直尺辅助画的。显然，他用心地看过这些报告，并且一丝不苟地研究过每字每句。我暗自佩服他对自己疾病的重视。如果他是考古学家，他一定不会放过蛛丝马迹，一定能出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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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究竟怎么不舒服啊？”我没有印象他曾在我这里就诊过，于是，我问道。我的询问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他几乎不停歇地说着他全身的不适，背书一般，从头晕到腿软，从睡不着到失眠，从清晨到夜晚，从客观表现到逻辑推理，他事无巨细，鸡毛蒜皮，泥沙俱下。他有一个敏感而多疑的灵魂，一颗明察秋毫洞若观火的内心。在我几次插嘴提示都被无情地忽视之后，我翻看了他在我们医院的就诊记录，三十多次就诊记录告诉我他几乎去过了我们医院所有科室，除了儿科和妇产科。最多的诊断是焦虑、抑郁症、功能性消化不良。取药记录提示患者大部分时间都是只看病不拿药。他肯定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病要搞清楚再治疗。我看完所有记录，他还在滔滔不绝的讲他的历史。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我看了你的就诊记录，你应该去精神科看病。”我说出了我的想法。

“我精神很好，能吃能睡，没有问题。”他坚定地拒绝了。

我提了几个建议，都被否决了，就像领导不采纳下属的建议。在那么坚决的拒绝之下，我有些无能为力了。

“那你说怎么办？”，我只好问道。

“要不然你再给我查一下肿瘤标志物，我那个铁蛋白有点高”，他提议。“其实我上个星期也复查了的”他补充到。

铁蛋白是他所有肿瘤标志物中唯一异常的指标，比正常上限高了几个单位，而且查了三次了，都没有明显变化。几乎可以肯定没有问题。

我拒绝了他。其后的纠缠几乎没有意义，他各种提议复查这个，复查那个，在我看来都不需要。他认为自己有病，他坚信自己的病应该在这些化验单、检查报告里明确地显示出来。他固执己见一遍一遍地复查那些他认为应该检查的项目，却往往忽视医生中肯的建议。他想查出疾病，却认为医生让他的检查治疗都是别有用心。他依靠着对邻居的言论、江湖郎中的偏方或者网络的所谓科普的理解努力地推演着自己的病情，却忘了那个真正想帮助他的人正是他面前的医生。那些累积了多年临床经验、那些熬更守夜更新知识、那些不顾孩子不顾家庭只顾事业的医生，在先入为主的他的眼里不值得托付。就这样，他病了，他病着。这样的病人，在每天川流不息的患者中，并非是少数，他们或多或少地和这个男子有相同或相似的表现和心思，他们辗转在各大医院的各个科室，看遍了所有的医生，然而他们内心里，毫无例外，始终无法确切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无法信任医生，无疑是作为一个患者的悲哀。

“朋友，你的身体没有病。你的病，就是你自己啊”。我不知道他能听懂多少。毫不犹豫，我结束了今天的工作。

图片来自我女儿Gymnoped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