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女人
院子里的那棵杏树在四月份的时候就开花了,开得乌秧乌秧的,喜眉弄眼的。
刚开始的花苞红得像一个个相思豆,等到缤纷的时候,就变成了白花花的一树雪。引来蜜蜂嗡嗡地乱叫。
坐在杏树下洗衣服的二愣子媳妇,一边儿用力地在搓衣板上搓衣服,一边喜嗞嗞儿地望着那一树的杏花儿,想着黄澄澄的那杏。甜得连一点酸儿也没有。
杏花瓣有时不小心落进她的铁皮大盆里,她用手从那黑汤里捞出一片片的白。阳光这时也亮白亮白的,晃着二愣媳妇的眼睛。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畅快着。
大铁门吱嘎一声响了,二愣媳妇的心一颤悠,开始往嗓子眼儿提,心想,可别是那死鬼回来了。
她的眼睛胆怯地盯着那门缝儿,那缝里钻出的人,使她的心慌慌地,她像一只老鼠看见了恶猫,她仿佛看见了猫后面紧跟着一道寒光。
她连忙站了起来,脚把屁股下坐着的那只小板凳也带翻了,洗衣盆黑汤里留下的衣服就像鳄鱼潜伏着。
背着泥瓦匠特有的那种帆布袋的二愣子,身上灰扑扑的,眉毛上也挂着白粉,两抹鲁迅胡把上嘴唇都盖住了,嘴里叼着烟,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个子比侏儒是高,比普通的男人都矮。
他在前面走,二愣媳妇像个士兵似的跟着在后头,一起向屋走去。走到屋门口儿的时候,二愣子猛一回头,二愣媳妇吓得一个趔趄,差点儿绊倒在门坎子上。
进了里屋,二愣子抬眼一看墙上的挂钟,时钟已从十一点向右边蹒跚。
二愣子瞅摸瞅摸,冲着正在洗米的二愣媳妇来一句:"啥时候了?才做饭!"外屋的二愣媳妇的手正搓着米。这时听着二愣子好像说了啥。
把电饭锅也拿到了里屋,侧耳问:"啥?"二愣子眼珠一翻:"聋B喀喀地,这么大声你都没听见!""快点儿做饭!啥时候了?我一会儿还要去曹三儿家建房子呢!"
二愣媳妇这下听清了,锅碗瓢盆这就响了起来,不一会儿饭就做好了。二愣媳妇把饭菜端在炕桌上。
二愣子盘着腿,他的腿有些短,盘得有些吃力,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拿着筷子去夹菜。
一只苍蝇不知道哪阵风吹来的,落在了他的筷子上,"妈的,整一屋子苍蝇!"
女儿这会儿回来吃午饭了,听着爸爸骂骂咧咧的,就拿着苍蝇拍屋里屋外地打着苍蝇。
二愣子媳妇一进屋,就对女儿说:"这孩子,这时候哪有苍蝇,你瞎打啥?还不去吃饭!"
二愣子一听老婆这么说,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有啥用?连话都听不清楚,屋里都有苍蝇了,你他妈也不打?"
他骂得唾沫星子四溅。二愣媳妇的气上来了又压下去。这股气在体内上窜下跳,弄得肚子骨碌碌直响。
她一把夺过女儿手里的苍蝇拍,对女儿说:"快吃饭吧,一会儿凉了!妈打苍蝇。"女儿怯生生地吃起饭来。
二愣子吃完饭躺在炕头睡着了,女儿也回自己的小里屋午休去了。
二愣子媳妇寻思,打了半天,连个苍蝇的影子也没看到,就放下苍蝇拍,去收拾碗筷儿。
她蹑手蹑脚地,可是那碗和盆却还是邪恶地碰了几下。二愣子听到动静,睁开那双带着血丝的红眼睛。
一下就坐了起来,这时那张炕桌还在炕上没有被拿下去,桌上还有一个酱碟和一盘菜。
他一脚就把那桌子踢到地下,屋地一片狼藉。女儿从小里屋又跑了出来,只见二愣子一骨碌从炕上跳到地下,一把抓住他老婆的头发狠命地往墙上撞。
一边撞一边骂:"你这个废物!娶了你我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你看看大道上哪个老娘们不比你强,人家管咋地不聋啊!
你他妈能干啥?我睡个觉你也不让我睡好!我一天这么辛苦!你给我滚,滚远点儿……"
二愣子打累了又回炕上睡觉。十三岁的女儿用手指使劲地掐着妈妈的人中,过了一会儿,二愣媳妇苏醒了过来。
她冲着女儿低声说:"快去上学吧,妈没事儿的!"女儿还跪在那里抱着妈妈,她强打精神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严厉地对女儿说:"赶紧去上学,一会儿迟到了!"女儿这才站起来,去上学去了。
在女儿的记忆中,这样的场景已经无数次的在眼前出现。屋里的家具,窗玻璃,门玻璃,只要能够破碎的,都破碎过,连厨房的那口大铁锅,也被爸爸用烧火的叉子把锅底叉漏了!动不动就打妈妈,骂妈妈。
二愣媳妇走出屋子,来到杏树下水井旁,把那只被绊倒的小板凳立了起来,坐在上面开始洗那盆里还没洗完的衣服。
这时东厢房里的那对租房客夫妻都从村子里的作坊收工回来了。那女房客到了屋,就拿了只水桶向水井这边走来。
她把井沿边的带着绳子的打水桶放进井里,一手拽着绳子,对正在洗衣服的二愣子媳妇说:"二嫂,吃了没?"
这女房客虽说是黑龙江的,到辽宁这里也学会了这句方言。
二愣子媳妇茫然地抬起头,打着哑巴缠问:"你说啥?"女房客已把打水桶从井里拽了上来。
然后又一字一句地,对着二愣子媳妇渴求而焦急的神情重复了一遍:"二嫂,吃了没?"
二愣媳妇尴尬地连忙回话说:"吃完有一会儿了,今天中午你二哥回来的早!"
然后又指杏树一字一句地对二愣媳妇说:"二嫂,这杏树开了这么多的花儿,肯定会结很多甜杏!"
"也有谎花儿呢,不是开了多少花就能结多少果的。反正多少都得结果,你等着吧,结了果我们大伙儿吃!"
女房客提着水桶回屋做饭去了!二愣媳妇把洗好的衣服晾在洗衣绳上,阳光照在这些滴水的衣裳上,升起像炊烟一样的白气。
二愣子媳妇连午饭也没吃,就去别人家的作坊里去打工去了。因为她们这个村儿有好多私人的作坊,外地来这里打工的人也很多。她们家的东厢房破得直掉渣,也租了出去。
二愣子媳妇所在的这家作坊因原料短缺,最近都是上午休息。下午来做事。她坐在自己做事的位置上,给摇弹簧的那个打结轮上了点润滑油。
这时作坊的老板娘来到她身边不知跟她说了句啥,她没听清,眼睛呆愣愣地问了句:"你说啥?"
老板娘又说了句,二愣媳妇还没听清,就更着急地又问了句:"你说啥?"老板娘摇了摇头,冲着她摆了摆手。
临走说了句:"太费劲了,这二愣子,整个聋老婆出来丢人现眼!"引得作坊里的男女一通哄堂。
说来奇怪老板娘说的最后那几句话她却都听清了。"都说聋人七分傻呢!"作坊里的女人们阴阳怪气说的这句话她也听清楚了。
二愣子媳妇心里沉沉的,就像一颗心都灌了铅,整个身体都像带了手铐脚镣,她感到自己像掉进了一个黑洞,没有底儿,一直沉一直沉……
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哭给谁看呢?死给谁看呢?女儿还小,等女儿上大学了,她就哪怕去一座深山,也没有现在令她恐惧和难堪。
家里外面的白眼儿,她想成为土行孙,如果能遁形多好。想是想,二愣子媳妇的手随着机器的响声,使劲地摇着弹簧。
弹簧的两头因她的用力而打上了牢固的结,看着那一捆捆的弹簧,她心里终于有了点儿空隙。可以让风通进来。
杏树终于结果了,焦黄的,带着绒的,在绿叶的宠爱下,愈发娇羞,风没怎么用力,它们就瘫软在院子里,井沿旁。
二愣子媳妇一边往柳条框里捡杏,一边冲着东厢房喊:"小兰,快出来捡杏,杏熟透了!"
东厢房那个黑龙江小媳妇连跑带颠儿地跑出来,帮着她捡杏,"你回去拿个盆来,我们自己捡自己的,看谁捡的多!"
只有跟小兰在一起,二愣媳妇的脸上才能出现灿烂的笑容,小兰从来没有因她的耳朵聋而对她有一丝的不敬。
她可以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解释着二愣媳妇的哑巴缠。二愣媳妇只有从她那里获得的尊重,让她觉得就像黄杏落地时那么美好。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几年,杏,开花了。结果了。树叶落了。
这一年的深秋,院子里的这棵杏树上掉得已经没有了几片枯叶,燕子从屋檐下飞走了,去寻找不冷的冬天去了……
二愣子的瓦匠活儿也快告一段落了,他早晨走的时候对他老婆说:"晚上给我买点儿排骨炖豆角,我今天瓦匠活儿结束了,晚上多喝几盅。"
二愣媳妇像接了圣旨似的,太阳刚开始偏西的时候,就把排骨和豆角用高压锅炖上了。
连东厢房的小兰都闻到香味儿了,跑进前屋来,二愣媳妇把高压锅打开,给小兰盛了一盘子让她端了回去。
小兰正往外走呢,手里端着排骨。她惊悚地看见一伙人抬着一个人从那个大铁门往院里挤。
她连忙向着那门口快走了几步,她看清楚了,那个被抬的人正是二愣子,他的脸上血肉模糊,两只手就像两根面条似的耷拉着。
她吓得一哆嗦,那盘排骨炖豆角从手里滑落,碎了一地,她猛地掉转头向着前屋跑去,一边跑一边喊:"二嫂,二嫂,我二哥……我二哥……"
二愣媳妇这回真听清楚了,忙奔着小兰出来:"咋了?咋了?"小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快看看去,我二哥好像不行了……"
正说着,一帮人已把二愣子抬进屋来,二愣媳妇一看,二愣子满脸血肉模糊,已经没有了一点气息。
听抬二愣子的人说,二愣子是在做瓦匠活时从高处掉下来的,正好掉在了一根凸起的钢筋上,穿过了头颅,当场就死了!
二愣子媳妇没有太多的悲伤,因为这个人给了她太多的痛苦,他时时提醒她的残缺,时时让她感觉被嫌弃被虐待的卑微,她为了女儿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她整整受了他十多年的折磨。
二愣子的女儿后来考上了北京的医科大学,成了一名优秀的医生,二愣子媳妇依然生活在辽宁那个将军屯里。
她只种了几亩地的玉米,随着二愣子的离去她的耳朵好像越来越好使了,也不打哑巴缠了。
她那棵有杏树的小院儿,又多出了许多鲜花儿。西厢房的那个小兰已经回黑龙江好多年了,她们经常微信上私聊。
有人想给二愣子媳妇找个老伴儿,都被拒绝了。她说:"如果知道一个人生活可以这么好,何必当初呢!只不过有个好女儿比什么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