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尾木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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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木瓜和奶奶坐在院子中的草棚子里，木瓜帮奶奶编着竹篮子，明天天亮就要去赶集，他们要同村里挑谷子的男人们一样，背上编好的竹篮子去集市上换钱。
奶奶对木瓜说，“明天赶集的时候把家里那只大公鸡带上，再买几只小鸡回来。”
木瓜讨厌极了那只大公鸡，它老是会把木瓜晒的花生瓜子踩得到处都是，它还爱抢母鸡子和鸭子们的玉米吃，最是嚣张跋扈了。
木瓜听到奶奶说要把大公鸡卖了，放下手里的竹线，立马就要跑过去把那只大公鸡逮起来。
那只大公鸡当时正在注目凝视，盯着一只从叶片上掉落的蚂蚱。大公鸡刚跑过去把蚂蚱叼进嘴里，木瓜就一把上前把它给逮住。木瓜嘴里喃喃说，“这回有你好看！”
奶奶这时候就说，“木瓜，等它多吃点东西，吃饱了份量多，卖多一点钱。”
木瓜只好不情愿地从手里把那只大公鸡放下来，嘴巴嘟嘟着走开了。
这时候的风从稻田里吹过来，夹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清香。木瓜编竹篮编累了，就站在门口看着不远处的池塘，他家的鸭子刚刚好从芦苇荡里游出来。
木瓜撒开腿就从家里跑出去。
奶奶大声喊着，“木瓜，小心点，别摔跤。”
木瓜跑远了，朝奶奶也大喊一声，“奶奶，我捡鸭蛋去了。”
木瓜来到池塘的芦苇荡里，他知道从一个土堆可以跳到鸭子们下蛋的地方，那样子他就不会把鞋子和裤子弄脏了。
木瓜熟练地翻开那些会把人的手给割流血的草片，一把冲进芦苇里面。
可是等木瓜赶到的时候，鸭蛋已经不见了，他摸了摸鸭子下蛋的草堆，还是热乎的，这就说明鸭蛋刚刚被别人拿走了。
这明明是木瓜先发现的，他气愤得不行。
“木瓜，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是来捡鸭蛋的吗？”
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木瓜给吓了一下。
木瓜抬头看过去，是池塘对面的鸢尾在池塘边上叫他。木瓜发现鸢尾手里拿着两个鸭蛋，正是他要找的鸭蛋。
“你拿了我的鸭蛋。”木瓜对鸢尾说。
“你赖皮子，这才不是你的，这是我的。”鸢尾说。
“你才赖皮子，这是我家鸭子下的蛋。”木瓜说。
“池塘里那么多鸭子，你怎么知道是你家的？”鸢尾说。
“我看见了。”木瓜说。“才不是你的，这是我的，谁捡到就是谁的。”鸢尾说。
鸢尾的强硬让木瓜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是男孩子，不能和女孩子抢，因为在人们眼里，男孩子和女孩子打架，男孩子总是不对的一方，而且他比鸢尾小一岁，鸢尾比他高半个头，力气也比他大，他抢不过鸢尾。
木瓜跳到岸上，来到鸢尾旁边，他凶气狠狠又委屈巴巴地看着鸢尾。
木瓜拿手想去摸一摸那个蛋，但是被鸢尾挡住了，鸢尾后退一步，把蛋放进自己的裤兜里。
“你要干嘛？”鸢尾扯着大嗓门说。
“我看一下这个蛋还是不是热的。”木瓜说。
“这是我的，和你没关系。”鸢尾说。
木瓜又看了一眼鸢尾，他用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从鸢尾旁边绕过去，跑走了。
鸢尾看着木瓜失落的背影，觉得他很可怜，她刚刚也看见是木瓜家的鸭子下的蛋，她恰好路过，于是就把蛋给捡了。
鸢尾跑过去扯木瓜的衣服让他停下来，可是木瓜一直走，不肯停，于是鸢尾就张开双手挡在木瓜前面。这回木瓜停下不走了。
木瓜说，“你要干什么？”
鸢尾从裤子口袋里掏了半天，把一个蛋掏了出来。
鸢尾说，“算了，给你一个蛋，我们一人一个好了。”
木瓜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看了鸢尾半天，不敢伸手去拿那个蛋。
鸢尾看着木瓜的样子就噗嗤笑了起来，她把蛋塞到木瓜手里，掂着小脚高高兴兴地走了。
二
木瓜把鸭蛋拿回家，放进了一个大缸里，他数了数缸里面的蛋，一共有三十个，都是他在池塘捡的。明天他们赶集的时候就要把这些蛋全部卖掉，木瓜心里又自豪又可惜。
等到第二天，那三十个鸭蛋只卖了二十个，还剩十个，木瓜用一个大瓶子把那些鸭蛋又抱回了家。
回家的路上，木瓜在前面走着，他小心翼翼地护住手里的蛋，日光下面，有两个长长的人影。木瓜是如何确定他和奶奶之间的距离的呢？当奶奶的影子出现在木瓜前面的时候，木瓜就知道奶奶走近了，那么他就会加快自己的脚步，当奶奶的影子很久都不见的时候，木瓜知道奶奶在后面离自己很远，他就走得慢一点。木瓜觉得这样子很好玩，他的注意力全都在影子上，自然也就不觉得热也不觉得累了。
木瓜他们村叫做大脚村，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名字，木瓜问村里的老人们，老人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老人们只是说，“上一辈人是这么叫的，所以就这么叫了。”木瓜想，是不是因为这里的人脚都很大呢？为此他特意观察了一下村里人的脚，有些人脚很大，有的人脚又很小，木瓜自己的脚就很小。
有一次，木瓜和鸢尾一起去河里洗从山野上摘下来的毛桃，鸢尾光着脚丫子淌水，木瓜注意看了一下，鸢尾的脚红红的，小小的，他惊讶地发现鸢尾的脚和他手里的野桃核一般大，可是鸢尾的鞋子却又大又肥。木瓜后来才知道，原来鸢尾的鞋子都是她妈妈的，因为鸢尾的妈妈走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外面，那些鞋没有人穿，鸢尾的奶奶就拿给鸢尾穿。后来再长大一点的木瓜似乎就明白为什么人们把他们村叫大脚村了。他知道，不是因为脚大，是因为鞋大，这里的很多小孩子都穿着一双大鞋子。
大脚村和镇上隔着一条河，河水清清澈澈，长了许多的荷藕。
大脚村的人想要过河只能坐一只木船。划木船的是牛老汉，木瓜叫他牛爷爷。牛老汉在河边撑船，每个月可以得到一袋米还有一桶油还有一些钱。
木瓜和奶奶赶集回家的时候，来到河边，木瓜看船不在，于是就到处高声大喊，“牛爷爷，有人要坐船。”
喊了三声，一直没有人回答，木瓜想牛爷爷应该在河对面的树荫下睡着了。应该是某个赶集的人在镇上打了一点酒，回来见到牛爷爷就叫他一起喝酒，牛爷爷肯定是喝醉了。
木瓜又喊，“有人吗，有人要过河。”
木瓜想着河对面的某个路人或许会听见，然后把船划过来。
奶奶说，“木瓜，休息一会，等人多了，船就来了。”
木瓜自己也觉得喊下去没用，喊几声他就口渴了，嗓子就哑了。木瓜把鸡蛋放在地上，帮奶奶把她背书的背篓抱下来。他拿起背篓里的水大口喝，喝饱了就到河边洗把脸，然后找个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坐着。
才刚刚要坐下，木瓜就看见河对面一个人划着船过来了。那个人对木瓜喊着，“是谁要坐船？”
木瓜站起来，回答说，“是我。”
那个人又问，“你是谁？”
木瓜说，“我是木瓜。”
那个人忽然就哈哈大笑，木瓜还很疑惑，等船靠近了一看，原来划船的那个人是鸢尾。
鸢尾戴了个小草帽，她的脸被太阳晒得红红的，像鸢尾花一样。
鸢尾说，“木瓜，你赶集去了？你买什么东西了？”
木瓜赶集就吃了一碗绿豆面，什么也没买，奶奶说要把钱存起来给木瓜上学时候用，九月份他们就要开学了，木瓜还没有新书包。
木瓜对鸢尾说，“没有，我们是去卖东西的，不是去买东西的。”
鸢尾跳下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油香粑粑，分了一半给木瓜。
鸢尾说，“吃吧，我大爷给我的，他今天也去赶集了。”
鸢尾和木瓜让奶奶先上船，他们把背篓再一起搬到船上。鸢尾拿起长长的竹竿子，用力一撑，船就往前划了过去。木瓜的奶奶看到了鸢尾，就想起来鸢尾的奶奶。木瓜的奶奶说，“鸢尾谁都不像，就像你奶奶年轻的时候。”
鸢尾不知道奶奶年轻时候是什么样子，奶奶唯一一张照片是和她一起拍的，当时鸢尾只有一岁，奶奶抱着她在火塘旁烤火。鸢尾问木瓜的奶奶，“我奶奶年轻时候是什么样的？我以前问过，奶奶总是不和我说。”
木瓜的奶奶说，鸢尾的奶奶年轻时候是个大美人，附近几个村子的人见了，都说好看，那些年轻的小伙子当时都想娶鸢尾的奶奶做自己的妻子。鸢尾的奶奶不仅漂亮，还很能干。木瓜的奶奶和鸢尾的奶奶是很要好的朋友，那时候木瓜奶奶刚嫁到大脚村，鸢尾的奶奶就带她去山上捡板栗子，摘野猕猴桃，找蘑菇。有一次，大坳田村放电影，她们两个跑过去，一直看到所有人都走了她们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河边没有船了，那个撑船的人早就睡下了，鸢尾的奶奶让木瓜的奶奶坐在岸边上等，她脱了衣服扎进水里游到了河对面，再从河对面把船给划过来……
鸢尾听木瓜的奶奶讲得津津有味，她对木瓜奶奶说，“我想听我奶奶和我爷爷的故事，你能讲给我听吗？”
木瓜的奶奶好像故意不让鸢尾知道什么似的，她看着长长的河流，悄悄叹了一口气，偷偷把目光从河流移到鸢尾身上。木瓜奶奶说，“到岸了，回家翻玉米谷子去了，日子还长着嘞，以后再给你讲。”
鸢尾知道，大人们总是爱讲以后，可是到了以后他们就把事情给忘记了，这是一种大人糊弄小孩子的方法。日子其实一点也不长，一日三餐，时间就过去了。
回到家里，木瓜把那些蛋又放进了大缸里，他想着，等下一次赶集的时候，这些蛋就又会变得和原来一样多。
奶奶准备去把苞谷子翻一翻，今天的天气很好，藏在苞谷里的虫子都被晒死了。木瓜把那些虫子捡起来，拿过去给那些新买的小鸡们吃。他看着小鸡们吃着不过瘾，就把鸡赶到了田里，田里有许多蚂蚱，小鸡们每个都吃得饱饱的。木瓜就坐在一旁守着它们，等太阳落山了就把它们赶回家。
鸢尾去河里洗衣服，看到木瓜，就对他说，“看好你家的鸭子，可别让人把鸭蛋给捡了去。”
木瓜看着长长的天空发呆。那时候夕阳来临，河水被照映得金黄灿灿，鸢尾洗好衣服就从河边走来，木瓜看到鸢尾站在夕阳里，像背过的唐诗里跳动的字符。
三
日子在慢时光里偷偷溜走，木瓜觉得日子过得很轻，悠闲悠闲的。
在一个月后，鸢尾的奶奶突然生病了。木瓜一连好几天都没看到鸢尾，那池塘里的鸭蛋也没人和他抢了。
一天早上，木瓜早早起来，他去田里割了一把草给羊吃。木瓜回来的时候，奶奶叫木瓜把家里的鸭蛋拿一半过去给鸢尾的奶奶。奶奶说，“鸢尾的奶奶生病了，需要鸭蛋来补身体，吃了鸭蛋才能好得快。”
木瓜心疼得捡了二十个大鸭蛋，放在篮子里，提着篮子就跑到鸢尾家去。
鸢尾的奶奶躺在床上，整个人虚弱了下去，木瓜感到很奇怪，他觉得鸢尾的奶奶一定是得了很严重的病，他看到鸢尾的奶奶盖了一张又大又厚的红被子，可是现在才是八月份，很热很热。
鸢尾看到木瓜呆呆地站着，就问他，“你过来干什么？”
木瓜把篮子递过去给鸢尾看，木瓜说，“我奶奶说你奶奶生病了，叫我送鸭蛋过来，我奶奶说你奶奶吃了鸭蛋，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鸢尾眼眶湿润地看着木瓜，她接过鸭蛋，木瓜说，“我把我家最大的鸭蛋都挑出来了，你看，是不是很大？”
鸢尾看着篮子里的鸭蛋，她想起了很久以前，那次她生病了，奶奶坐在床边给她喂药，木瓜就像今天这样拿了刚从池塘里捡的鸭蛋过来。木瓜说，这是鸢尾家鸭子下的蛋，他拿来给鸢尾，“我奶奶说吃了鸭蛋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后来鸢尾吃了那两个鸡蛋汤，第二天就真的好了。
在大脚村里，人们最害怕的就是生病，生病要花钱，有的花钱也不一定能治好，而且生病很痛苦。
鸢尾想，人为什么要生病呢？人是不是生下来就是要承受很多的痛苦？生老病死是一个很大的哲学问题，那时候年幼的鸢尾是无法明白的，她觉得一个人要是一辈子健康，那么他就能一辈子快乐下去。撑渡船的那个牛老汉就从来没生过病，他每天都过得很快乐。
鸢尾拿两个鸭蛋煮鸭蛋汤给奶奶喝，木瓜给她生火。木瓜把头伸进灶里，出来时脸黑得像包青天，鸢尾笑得合不拢嘴。木瓜为自己这一行为很得意，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想逗鸢尾笑，他喜欢看鸢尾笑。
鸢尾说，“木瓜，你长大了以后想当什么？”
木瓜说，“我还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你想当什么呢？”
鸢尾说，“我想当医生。”
木瓜说，“你会给村子里所有人治病吗？”
鸢尾说，“要是我当医生，我就会给大家治病，要是人不生病的话，人就会很快乐。”
木瓜点点头，很赞同鸢尾的话，他觉得鸢尾很伟大，比他懂得很多事情。很多年后木瓜回想起鸢尾，他会觉得他们那时候的日子过得真像炉子里燃烧的火焰。木瓜看着这火焰，出神愣住，不知道被什么感染了。
四
鸢尾的奶奶是一直生病的，好几天了，都不见好，村里面很多人都去看望鸢尾的奶奶，他们也会把自己家的蛋拿一些过去给鸢尾奶奶。
有一天晚上，木瓜的奶奶从鸢尾家回来，奶奶坐在门口一直看夕阳，到天黑了也还在看，夕阳落下去了就看月亮。
木瓜叫奶奶吃饭，奶奶说吃饱了，木瓜觉得奶奶很奇怪，他以为奶奶生病了。
木瓜坐在奶奶旁边，他们一起看月亮。木瓜问奶奶，“奶奶，你在想什么呢？”
奶奶摸着木瓜的头，奶奶说，“鸢尾的奶奶快要不行了。”
不行了？什么是不行了？不行了是不是就要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了？人们说电视机不行了，电视机就是坏掉了，树叶子不行了，树叶子就是掉落了，庄稼不行了，庄稼就是被虫子给吃了......
鸢尾的奶奶是坏掉了，掉落了，还是被虫子给吃了？
木瓜不敢想象，他一直以来都觉得死亡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他不敢想象人死了之后埋在土里，最后被虫子吃掉这个事情。木瓜抱着奶奶，缩进奶奶的怀里，他觉得今天的夜晚空空荡荡的，风吹的人很冷。
木瓜问奶奶，“人死了以后会去哪里呢？”
奶奶说，“会住到月亮上面。”
木瓜不相信，他问，“为什么会是在月亮上？”
奶奶说，“看到月亮的时候，就能知道有人在思念你了。”
木瓜问，“月亮上面不是很冷吗？”
奶奶说，“是啊，好冷，好冷哦，日子越来越冷清了。”
木瓜不明白，他觉得大人们有太多的心事和秘密了，大人们知道太多的事情，他们有很多的悲伤，有很多的痛苦，而且还是不能说出来的。
奶奶让木瓜去睡觉。木瓜躺在床上睡不着。木瓜一直在想鸢尾。
鸢尾的奶奶要是不在了，鸢尾不会很孤独吗？鸢尾一定很难过的，鸢尾以后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子开学了，她不会经常笑了，她听到我叫奶奶一定会很难受的。木瓜又想，鸢尾的爸爸妈妈会不会回来把她给接走呢？鸢尾的爸爸妈妈现在在哪，会把她带到哪里去呢？
木瓜觉得床上冰凉冰凉的，他拿了一条大被子盖上，可他还是觉得冷。
木瓜不敢去看月亮。
五
第二天的早上，木瓜卧在床上还没起来，清脆的阳光洒满了大脚村，河水清泠泠地流过村前。
鸢尾一大早就来到了木瓜家，他在门外大声喊着木瓜。木瓜在朦胧中醒了过来，他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门，一束强烈的阳光就打在木瓜脸上，木瓜一时间睁不开眼。
木瓜问，“怎么了？”
鸢尾手里拿了一张红信笺，用红色的信纸包裹着，显得格外耀眼。
鸢尾说，“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木瓜很疑惑地说，“什么地方？”
鸢尾说，“去隔壁那个村子，大坳田村。”
木瓜问，“去那里干嘛？”
鸢尾把手里的信笺给木瓜看，她说，“去送一封信。”
一封信？一封什么样的信？给什么人？谁写的？
还没等木瓜反应过来，鸢尾就拉着木瓜的手走了。鸢尾说，“边走我边给你说。”
他们坐着牛老汉划的船，牛老汉就问他们手里拿的是什么，鸢尾把信笺用胳膊挡住，不让牛老汉看。
牛老汉说，“我老人家又不识字，看不明白你的，你们两个小娃娃这么早跑哪去，可还没吃饭吧？”
木瓜说，“牛爷爷，我们去送一封信。”
牛老汉说，“送什么信？”
木瓜说，“一封红色的信。”
红色的信？
牛老汉把目光转移到鸢尾身上，他看着鸢尾，从她身上看见了她奶奶年轻时候的模样。牛老汉不自觉地笑了，他用手去捋他那一大把胡子，眼神变得和河水一样透彻，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
牛老汉看着那封信，觉得眼熟，他趁鸢尾不注意把那封信一下子就摸了过去，打开信纸一看，立马愣住了。牛老汉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封信。虽然牛老汉不识字，但是他认得这封信，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这封信的样子。
牛老汉嘴里嘀咕，“是嘞，是嘞，就是这封信，这封信当时可是我帮忙送的勒。”
这一封红信笺扯出了许多年前的一段往事。牛老汉坐在船头，他让日光敲打自己的脸庞，他知道，鸢尾的奶奶是快要不行了，这封信是鸢尾奶奶还给那个人的。
牛老汉给鸢尾和木瓜讲了一个故事。
三十年前？四十年前？反正是很久以前，那时候的阿茶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十里八村的年轻人一个接着一个地来阿茶家里求婚，媒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阿茶的爸爸妈妈一会被东家请去，一会被西家请去，可不管长辈们这怎么说，不管年轻人们怎样示好，阿茶就是不愿意嫁人。
阿茶说，“合我意的我就嫁，不合我意的，不管是谁，不管他有多少钱，长的多好看，家里有多少权势，我都不愿意嫁他。”
谁也不知道阿茶的意中人是什么样的，阿茶自己也不知道。有人说阿茶喜欢王家的老三，可是王家老三去提亲时却被阿茶拒绝了。人们又说阿茶喜欢镇上会说戏曲的卖米的周老板的儿子，周老板于是带着他儿子来提亲，可是也被拒绝了。人们不知道阿茶到底会喜欢什么样的男子，这样子一直过了好几年，来阿茶家说媒的人越来越少了，和阿茶同龄的女子们都已经出嫁，而且都有孩子了，只有阿茶不肯将就地等着自己的意中人。人们觉得这个意中人是个虚无缥缈的东西，这仅仅是阿茶不肯出嫁的借口，还有人说，看见阿茶去过镇上南山的那个尼姑庵，于是人们以为阿茶以后要去当尼姑。
阿茶的爸爸妈妈急了，爸爸对阿茶说，“你不出嫁我就把你赶出去。”
母亲劝阿茶说，“条件好的男人越来越少了，将就着嫁了，女人总是要嫁人的，你再熬下去老了就没人要了。”
阿茶也觉得自己该嫁人了，可是她不知道要嫁给谁，她害怕自己以后嫁不出去真的只能去当尼姑。她并不想去当尼姑，她听过人们说起尼姑庵里那个小尼姑的故事，那个当年的小尼姑，现在已经是老尼姑了。
阿茶跑到河边，坐上那条不知是谁家的小船，她沿着河水一直往下，她想，见到的第一个男人，她就嫁给他。
阿茶随着船一直往下走，路过了一片芦苇地，然后又路过了许多田地，最后在一个靠山脚的地方船砸到了石块。船被石块给砸烂，阿茶掉进了水里面，她游着泳来到了岸边。
阿茶想，坏了，这辈子嫁不出去了，她蹲在地上哭，眼泪掉进了河水里面，好多鱼就围了上来。她知道那个尼姑在半夜没人的时候就会来河边上哭，这里的人们都知道。阿茶以为自己注定了要有悲剧的命运，于是就哭得更厉害了。
过了一会，阿茶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喊，好像是在叫她。
远处的河里面有一个人在游泳，他朝着阿茶游过来。不一会儿，那人就来到了阿茶面前。那是一个身体健硕，皮肤黝黑的男子，那男子长得一张机灵的脸。
男子说，“你是谁家的女子，在这干嘛？你为什么要哭？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阿茶看上了这个男子，这男子有一种天然与众不同的气质，像是她梦里几经遇见的那个意中人。阿茶说过的，遇见的第一个男子，她就嫁给他。她现在愿意了，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
阿茶觉得，这是上天的安排，上天让船在这里烂掉，让她在这里停下，就是为了让她与他遇见。
阿茶说，“你真的要帮我？”
那男子自信地点了点头，他自持年轻有力的身体，以为这世界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的。男子说，“要帮你什么，你说。”
阿茶一把就抱住那个男子，他们有了肌肤之亲，阿茶说，“我要你娶我。”
牛老汉吧唧个嘴，抽了一大口烟，然后长长地吐出来，他说，“那真的是一段很美好的爱情，所有人都羡慕得不得了。那男子是隔壁大坳田村的，家底殷实，而且人年轻有力，能干，还会开拖拉机，在那时候是很让人羡慕的。”
木瓜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他们结婚了吗？”
牛老汉说，“后来啊后来，后来就发生了许多事情哦。”
本来是要结婚的，但是男子要去当兵去了，男子对阿茶说，“你等我三年，三年回来后我就娶你。”
可男子一去六年，没有一封信回来。
牛老汉说，“后来听村里一起当兵的人说，男子在一次大洪水中为了救人，自己被水鬼给吃掉了，回不来了。
“是啊，回不来了，阿茶哭了一个月，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样就自己好了。”
后来王家的老三又来阿茶家提亲，阿茶答应了下来。老三人很好，没有亏待过阿茶，他们结婚的那天，老三准备为她办了一次盛大的婚礼，可是阿茶拒绝了，阿茶说，结婚以后就是两个人一起过日子，她只要简简单单的。
牛老汉说到这里就不准备说下去了，河那边有人叫船，他要把船给人划过去。
牛老汉大声唱着山歌，“清泠泠的河水呦……”
六
鸢尾和木瓜两个人来到了大坳田村，他们找到了那个要送信的人家。
木瓜走过去敲门，门里的人就喊，“谁啊？”
木瓜不知道怎么回答，木瓜就说，“我是木瓜。”其实木瓜知道，人家根本就不知道木瓜是谁。
里面的人说，“谁是木瓜，来干什么的？”
木瓜说，“来送信的。”
这时门突然就开了，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女人刚刚洗完头，头发还没干。
女人说，“怎么是两个小娃娃？你们给谁送的信？”
鸢尾说，“给刘十八的信。”
刘十八？女人疑惑了好一会。这年头还有人给刘十八送信？她上下打量着木瓜和鸢尾，再瞟了一眼鸢尾手里的红信笺，确定他们是来送信的，女人回头到屋子里喊了一声，“爸，有人给你送信来了，你过来看一下。”
过了一会，屋子里面走出来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老人头花胡子花白，眼角凹陷，耳朵低垂，像是经历了许多的沧桑。
木瓜和鸢尾看到老人，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觉得老人很和蔼，而且他们似乎是在哪里见过老人，可事实上他们没见过。
鸢尾走到老人的面前，鸢尾问，“老爷爷，你就是刘十八？”
老人点点头，“是刘十八，你们要给我送信？”
鸢尾说，“我奶奶叫我把这封信给你，他说你看了这封信就知道了。”
老人看着鸢尾，忽然想起了年轻时候的某个人，他忍不住捏了一下鸢尾的小脸蛋，老人嘴里嘀咕，“像，像，真的太像了。”
鸢尾还不知所以，鸢尾就问，“像什么？”
老人没有回答，老人说，“你奶奶是谁？”
鸢尾回答说，“我奶奶就是我奶奶。”
老人说，“你奶奶叫什么名字？”
已经很久没有人叫她的名字了，自从鸢尾出生以后，人们都叫她鸢尾奶奶。但是鸢尾依稀记得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好像有人叫她奶奶阿茶，于是鸢尾说，“叫阿茶。”
所有的记忆在那一刻生根发芽，这时候大家好像都突然明白了什么，一下子都惊住了，那个牛老汉讲的故事，那个叫阿茶的女子，那个当兵的男子……
时间定格了那个瞬间所有的悲欢，风静止了，云静止了，河水也静止了，连同树叶，尘土，呼吸，都一起静止了。
情不知所以，刘十八潸然泪下！
鸢尾把信笺给了老人，他们离开了，他们没有回头去看老人是什么反应，他们不想回头。
回去的路上，他们又坐上了牛老汉的船。
牛老汉说，“那个人后来回来了，没有死，他给了我一封信，一封红色的纸写的信，叫我送给一个人……”
牛老汉吧唧个嘴抽了一大口烟，“后来的故事就多咯。”
七
鸢尾的奶奶去世了，全村人都来送别，那个人也来了。
牛老汉那天晚上喝醉了，他又说起了年轻时候的事，人们又把事情重新记忆了起来，他们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
刘十八在某个秋日的黄昏回来，他没有被水鬼吃掉，他抱住一根木头，活了下来。
可是，一切都为时已晚，像是命运开了一个大玩笑！
鸢尾走到小河边上，看着河里的月亮，月亮皱巴巴的。鸢尾捡起地上的石子砸向月亮，月亮被水搅得像打碎的碗。
鸢尾的眼泪滴落到了河里面，月光下的河水变得晶莹剔透。
鸢尾看着边上的那条渡船，她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想法，她一直都不知道这河水会流到哪里，她想顺着和下游一直走，走到河的尽头看一看。
鸢尾最后放弃了这个想法，她知道自己去了那里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她并不愿意离开大脚村，她喜欢大脚村的一切。
鸢尾就坐在河边发呆地看着月亮，她不再去想奶奶去世的事情，她不再去管今夜的悲伤，她不关心世界，不关心人类，不关心命运，她只关心水里的月亮。鸢尾清清楚楚地看到，月亮是碎了的。月亮生锈了，最后被河水啃食掉。
木瓜不知道鸢尾在哪，他在鸢尾家找了个遍，没有发现鸢尾。木瓜看到鸢尾的爸爸喝醉了，鸢尾的爸爸喝醉了就趴在那口棺材面前，哗啦啦地哭。
人们的表情是凝重的，他们喝着酒，一起守过这个夜晚。人们知道今晚是不能睡觉了的。
奶奶把木瓜叫到身旁，对木瓜说，“木瓜，你去找鸢尾，你把鸢尾带到我们家去睡觉，你要好好陪着她，知道吗？”
木瓜点了点头，木瓜问奶奶什么时候回来，奶奶说，“明天上山了才能回来。”木瓜知道山上是什么意思，后山的松柏林里有很多长眠的老人。
木瓜跑到村子的马路中间，他在马路两端都跑了一圈，没有发现鸢尾的踪影。木瓜又往池塘那边跑，池塘那边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木瓜着急了，他害怕鸢尾会出什么事情。
木瓜站在村子门口，他一直喊，“鸢尾，你在哪？我是木瓜，我在找你。”一连喊了好几声，没有一点回应。那天的夜静得出奇，风已经静止了，大脚村只有一个地方还亮着灯。
木瓜听到河边有水花的声音，他就跑到河边去。在月光下，鸢尾的背影格外清晰。
木瓜看见鸢尾一个人坐着，他知道鸢尾心里在想一些事情。鸢尾今晚失了神，她像一朵野花，散落在草丛堆里面。
光影浮动的河面出现了两个消瘦的人影，月光在晃动，人影也在晃动。一片叶子从树梢掉落进河里，遮住了一半的月亮，河里的月亮就变成了个弯月亮。这时候一只手放在了一个肩膀上。
鸢尾说，“木瓜，我想睡觉。”
木瓜说，“去我家睡吧，你就睡我的床。”
鸢尾躺在床上没有睡着，木瓜在她旁边坐着却睡着了。鸢尾把木瓜抱上床，她自己离开了。她就跟在凌晨上山的队伍后面。
八
太阳从山头升上天空，照亮了整个大脚村，房子升起晨烟，鸡跑到田里啄蚂蚱，大黄狗在野地里扑飞花蝴蝶，大鸭子又去池塘“嘎嘎嘎”叫嚷起来。这个世界上的人和动物总是为了一种寻找的快乐忙碌着，只有缺乏思想的树木，昂首挺立，站成没有悲欢的姿态。
奶奶做好了早饭，在门口喊木瓜回家吃饭，木瓜这时候不知道去了哪里，奶奶怎么喊也不见他回答，路过的一个挑水的男人告诉奶奶，木瓜去河边划船去了。
奶奶于是就到河边去找木瓜，牛老汉说木瓜到河那边的南山上去了，天刚刚亮他就出发，好像说要找什么东西。
奶奶心里不明白，这孩子大早上跑那山上去干嘛？现在山上也没有什么野果子可以摘，那里除了树就是草，能找什么呢？
牛老汉说，“木瓜是个乖顺的孩子，让他放心地去吧，我等会去河那边看着，那山不远。”
谁也不知道木瓜要找什么，只有木瓜知道。
木瓜爬到高高的山坡上，他听上次割牛草的胡大叔说，南山那一带的鸢尾花开了，开了一地的葡萄紫，像一群紫色的蝴蝶，可漂亮了。
木瓜想摘一大把鸢尾花送给鸢尾，他知道鸢尾出生的那天，大脚村开了许多美丽的鸢尾花，所以她奶奶就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鸢尾。
可是等木瓜跑到山坡上时，鸢尾花落了，落在野草堆里。鸢尾花落的时候，所有的蝴蝶都飞走了。
木瓜一屁股坐在野草地里，他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木瓜哭了，哭得稀里哗啦。
鸢尾走了，木瓜没来得及送她，木瓜回去晚了，鸢尾坐上了去县城的汽车。
鸢尾一定在想木瓜为什么不去送她，也许鸢尾心里会把木瓜臭骂一顿，鸢尾走的时候一定很难过很难过……
木瓜还没来得及送她呢！那些像火焰一样的日子，永远也回不去了，永远也不会再有了。
木瓜失魂落魄地走到河边，他把自己的头埋进河里，听水哗啦啦地流。
牛老汉划着船过来了，牛老汉捏着木瓜的鼻子说，“孩子，人和人之间总是要说再见的，她和她爸爸一起，总比一个人在这里强，在这里，她会难过的。”
木瓜抬着头看着高高的牛老汉。木瓜说，“牛爷爷，你说，为什么那边的鸢尾花一下子就落了？”
牛老汉说吧唧个嘴，长长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又长长地吐出来，“因为河水变凉了，日子冷咯。”
篱笆墙上的木瓜熟了，却落了漫山遍野的鸢尾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