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寸高的那种草——读《阿城文集》
中文的整个一个状态,应该是草地很厚,这上再长出一些奇花异草。而我在发表《棋王》那个时候,是水泥地,一寸高的草大家已经觉得很高了,现在如果草都长到半尺的时候,我这东西不会再显露出来。
阿城本姓钟,祖籍四川,生于北京,与共和国同龄。八十年代初以小说《棋王》斐声文坛。给人的印象是叼烟斗,不说话,说就很呛,调子特别,内容绝倒,说话技巧非常好,机锋百出。文风冷酷,常意在言外。善用“闲笔”,意象极丰富,细节极传神。
与上高中的儿子聊阿城,他说:“千万别跟我说《遍地风流》,高中范文里,把那篇《峡谷》都说N遍啦!”
我一时无语。《遍地风流》是阿城早期作品,当时的创作状态,阿城在自序中这样说:
学生和文艺,都不讨厌,讨厌在套进腔里,以为有了文艺就有了腔。我是中学时从“学生范文选”里觉到这一套的,当时气盛,认为文章不该这样写。
那文章应该怎样写?带着这样的思索,带着对泛滥无度的文艺腔的反动,阿城创作出《遍地风流》系列。
自称为体制“边缘人”的阿城,当时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自己当年反“文艺腔”的投枪,今天竟然中了自己这靶子。
这应该叫反衬呢?还是叫反讽?
读《阿城文集》,我一直觉得,阿城自己和别人眼中的阿城,就像是一个错位认知的完美表现。且看:
1984年,《棋王》横空出世,至今评论界仍视为时代的高度,但他自己常说:我是一寸高的那种草。
今天,他在读者中拥趸无数,但他自称已很少看书,他说很多知识并不在书上,小说不会从看小说中来。
写作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但他却不再发表作品——扔在抽屉中的文稿,只愉悦了自我。
他出身画家,因小说成名,用他自己的话说:“不小心走入女厕所,就被认定为流氓”。
他被誉为“寻根文学”的代表人物,自己却从来没有承认。
依我看,阿城就是一个典型的杂家,这样的风格传统,在中国并不陌生。往上追溯,不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孔圣人,至少也是苏东坡吧。到了明清时代,张宗子、沈三白之流,把这个路数玩到了极致。
八十年代进入大家视野的汪曾祺,印象最深的是写吃食,阿城却是小说、编剧、书画、摄影、音乐、手工、建筑,爱好涉猎极广,每每有所成就,却又“曾不吝情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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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王》只是一个短篇,但文极洗练,描极传神,韵极幽古。且看文中以道家思想论棋:
太盛则折,太弱则泻。若对手盛,则以柔化之。可要在化的同时,造成克势。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含而化之,让对手入你的势。棋运不可变,但每局的势要自己造。棋运和势既有,那就无所不为了。
再看小说中人物动作描写:
脚卵抹一抹头发,说:“蛮好,蛮好的。”就拿出一支烟,先让了王一生,又自己叼上一支,烟包正待放回衣袋里,想了想,便放在小桌上,摆一摆手说……
一气呵成,读之如在眼前。
再看这段对两人弈棋的描写:
走出十多步,王一生有些不安,但也只是暗暗捻了一下手指。走过三十几步,王一生很快地说:“重摆吧。”大家奇怪,看看王一生,又看看脚卵,不知是谁羸了。脚卵微微一笑,说:“一赢不算胜。”就伸手抽一支烟点上。王一生没有表情,默默地把棋重新码好。两人又走。又走到十多步,脚卵半天不动,直到把一根烟吸完,又走了几步,脚卵慢慢地说:“再来一盘。”大家又奇怪是谁赢了,纷纷问……
这里的妙,妙在从始至终,没有明说是谁赢了,但读者自然而然从文中读出了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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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套《阿城文集》全七册,小说《三王》和《遍地风流》之外,其他五册属“杂说”,分别是《威尼斯日记》《常识与通识》《闲话闲说:中国世俗与中国小说》《文化不是味精》《脱腔》。
台湾书评家唐诺说:钟阿城是最像孔子的人——这个评价有点吓人。
其实他说的是阿城学习、思考、看待世界的方式。阿城是个充满生活趣味的人,会读书,却又不死读书。
阿城的杂文,博闻强记,汪洋恣肆,如《爱情与化学》这篇文章中,叙述之中突然现出下面一段:
有分教,海誓山盟,刀光剑影,红杏出墙,猫儿偷腥,醋海波涛,白头偕老,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包龙图义铡陈世美,罗密欧与茱丽叶,唐璜与唐吉诃德,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汪大尹火烧红莲寺,卡门善别恋,简爱变复杂,地狱魔鬼贞操带,贞节牌坊守宫砂,十八年寒窑苦守,第三者第六感觉,俱往矣俱往矣又继往开来。
看似毫无关联,读来酣畅淋漓。这就是阿城对文章的一种认识——节奏。节奏本身就可以成为阅读和欣赏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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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诺对阿城的评价,说阿城像孔子,原因还有一点,并没有说到——阿城更像一个思想家。
《闲话闲说》一书,据宁财神说,已经熟读到可以背的程度。其中处处透露出对中国文化的独特认识和思考。
这源于阿城多年来游移于主流边缘,漂泊于港台、欧美之间,得以另一种视角看待问题。
另一视角不一定正确,但至少可以让我们看得更全面。
譬如对中国文化要走向世界的说法,阿城就认为:你自己的三拳两脚还没有做到弓马娴熟,怎么能够得到别人的接受和认可?
比如出身知青的阿城,对于知青是这样说的:
绝大多数“老三届”知青从来都是诉自己的苦,视农民的无望为当然,打死也要“回城”,“进工矿”,吃“商品粮”,可见“知青”是准“知识分子”,晓得利益在那里。
谈到中国文化,阿城这样认为:
所谓中国文化,基本是世俗文化。我们若是大略了解一些甲骨文的内容,可能会有一些想法。那里面基本是在问非常实际的问题,比如牛跑啦,什么意思?回不回得来?女人怀孕了,会难产吗?诗经中也有很多这样的篇什。就是不谈玄虚。再看欧洲,意大利庞贝遗址,发掘出来的泥板古书,全部是哲学。
我们从《论语》中也可以看出,孔子讲学,很少高谈阔论,都是教怎么做。比如弟子问什么是孝,孔子说:色难。
阿城对于文学和写作,有很多值得借鉴的独特理解。例如谈论小说:
中国传统的文字艺术中,诗的地位最高,小说的地位最低,被称为“闲书”,“闲”有非正统、无用的意思。写小说的人,基本上是中国传统社会中的边缘人。
文学创作,如何避免造作、避免文艺腔:
八十年代我发表小说,我父亲从杂志上看到了,批评我在小说里提到巴尔扎克,杰克·伦敦。知道而不显出,是一种修养。就好像写诗,用典,不是好诗。唐诗不用典,并不表明他们不知道唐以前的典故。你看李白、李贺,直出,有自我的元气。
阿城也从不缺乏辩证思维,如谈论限制与自由,十分高妙:
限制即自由。例如做文章,总要找到限制,文章才会做好,否则连风格都区别不开。庄子中讲到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善用斧子的人能削去另外一个人鼻子上的白粉而不伤其鼻,后来宋元君找来请表演,他说不行,因为鼻子上涂粉的人死了。使斧人的自由,建立在鼻上涂粉的那个人限制之中。疱丁解牛,则说明解牛的游刃有余,建立在对牛骨关节限制的清晰把握。
说到孔子:
孔子是非常清晰实际的思想家,有活力,肯担当,并不迂腐,迂腐的是后来人。后世将孔子立为圣人而不是英雄,有道理,因为圣人就是俗人的典范、样板,可学。英雄是不可学的。
关于道家,他引用鲁迅先生的说法:
"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而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大半"。为什么,因为道教是全心全意为人民,也就是全心全意为世俗生活服务的。这些年大陆兴起的气功热、特异功能热、易经热,都是巫道回复,世俗的实际需要。
我觉得,这就是阿城的思想家范儿:道人之所不敢道,言人之所不能言。虽非主流,却也自成一家之言,像极我们身边的民间高手,让人佩服之间,又觉出许多的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