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唢呐的阿计
图/文 摄影师阿布
唢呐 摄影师阿布
我小时候,乡里人有红白喜事, 都要请个唢呐班子热闹一下。厨子们在门口支起大锅,张罗起一片流水席。 一串短促的“疙瘩包”鞭炮响过, 主人赶紧出来迎接捧场的嘉宾,再交给 “支客”引入酒席。 旁边的雨棚下 , 唢呐班子在一片茶水氤氳中起劲地鼓瑟吹笙。
我最喜欢听唢呐。它不时在锣鼓梆子中拔地而起,贺喜庆时或尖利雀跃,或清脆宛转 , 或端庄大气;祭亡者时或历表善举, 或沉重哀痛,如泣如诉,摧心断肠 。我经常围着唢呐看热闹, 看到主人家恭恭敬敬上烟,陪着笑脸请师傅们再加把力, 就羡慕不已。
有天晚上,我突然听到村东头坟地里传来吱哩哇啦的唢呐声。奇怪了,我们村又没人会吹唢呐,闹鬼了吗?仔细望下去,野地里不时还闪起一点昏黄的亮光。我小时候是出名的“晕胆大”,就跌跌撞撞地摸了过去。
走到坟前,我才认出是邻家的年轻人阿计 。他手拎唢呐,蹲在人家坟旁平地上。脚下放着一个作业本,上面抄着歪歪扭扭的曲谱 。阿计吹几下唢呐,便叹口气,翻一翻本子 。那唢呐声干涩结巴,有气无力,难怪要跑到这么远的地里来吹了。不过,这么安静的夜晚,估计几里外的村子都要被他吵到了。
此后只要不下雨,阿计晚饭后都会拎着唢呐进坟地,准时地用噪音骚扰我们。我们和阿计一起熬了两三年,他终于出师登场了。我见他穿了蓝色的新中山装,左胸口袋里插着支钢笔,耳朵两边各夹一支香烟,神气地吹奏着,脸上的粉刺因憋气更加红得发紫。逢到歇息时,他便翘起二郞腿,矜持着接过主人家添的茶水。不过我常听村人评价,他们班子的水平还是差一些。
后来阿计的师父引进人才,改走新路子, 生意好了起来。 我曾见过班子在阿计家门前排练。他们支起了麦克风, 吹奏的不光是 《百鸟朝凤》,还有些流行歌曲。一个烫了 “大波浪”头身着绿军装的中年妇女抓起麦克风边扭边吼:“我的热情,欧,好像一把火……” 她眉飞色舞,长发波浪起伏,声音有点沙哑, 不过调也唱得蛮高蛮准的。放下麦克风, 那女人又大声地跟路人们打起招呼,欢迎大家来点歌。
这个女人叫阿芳,外号“杀人芳 ”, 据说是因为喝起酒来可以放倒一片男人。“杀人芳 ” 入伙后可以提供花钱点歌服务,她又很会搞气氛, 班子生意日益红火。班头甚至将财务和联系业务都交给了阿芳来负责。
但后来出事了。
那单生意还是阿芳联系的。 邻村的老张头走了,张家儿孙满堂, 六七个儿子、姑娘都混得挺出息,想把后事办得热闹一些 。阿芳虽是外村人,但也姓张,辈份还很高, 在张老大面前将胸脯拍得“啪啪”响:“孙娃子, 你放心,我们一定把你老爹送得风风光光。”后来又倚老卖老,张口闭口 “孙娃子” 支使张家几个儿女。
不过这次演出大家真的挺卖力,乡亲们也听得过瘾。许多年后阿计回忆起来,总说那次绝唱是他最成功的一场。
散场时,张老大将讲好的800元演出费交给了阿芳,又额外包了100元红包。阿芳笑咪咪收下了。
张老二远程回家奔丧,不知道安排,也来问阿芳演出费多少。阿芳犹豫一下,又收下了老二的800元。
张老四也来问阿芳演出费多少。阿芳犹豫一下,又收下了老四的800元。
一出村,阿芳拿出1600元分给大家,交待开拖拉机的梆子手:“赶紧开,快走!快走!”
孝子贤孙们送完客, 终于有机会强忍悲痛坐下叙谈。一对数,就知道阿芳昧了几道钱 。张老大肺都气炸了,大手一挥,“追!”
小汽车、拖拉机,全部发动起来。 男人们拎起棍棒跳上车,将油门踩到底, 浩浩荡荡地向阿芳村子扑去。 只2里外就截住了阿芳们的拖拉机。
阿芳后悔地递上1600块钱:“ 对不起,孙娃子……”
“谁是你孙娃子,给我打!” 男人们操家伙一涌而上。
阿芳“扑通”一声跪下了:“不要打不要打啊,爷!爷啊!”
张老大怒气冲天,但毕竟已做了几十年村干部,一手叉腰,大手一划:“住手。” 又指向阿芳:“你,给老子自己打嘴!”
阿芳两手轮流开弓,使劲抽了自己十几个嘴巴子:“爷们,对不起啊。” “ 大波浪”混着汗水泪水凌乱不堪。
车队掉头而去,扬起一路烟尘。
烟尘散去,也散走了唢呐班的名声。 阿计们的唢呐生意至此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