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波解读苏东坡的《定风波》
今天我们来聊一聊一首标志着苏轼蜕变成苏东坡的千古名作《定风波》。词云: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诗有题记,苏轼交代说:“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这是说,苏轼和友人一起在沙湖道中,突然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措不及防,下雨了,又没带雨具,别人都狼狈躲雨,唯东坡居士吟啸徐行。所以他自己说,不必去理会那穿林打叶的雨声,不妨一边吟咏着,长啸着,一边悠然地前行。竹杖和芒鞋轻捷便利更胜过马儿,怕什么呢?一身蓑衣足够在风雨中过上他一生了。料峭的春风啊,把我的酒意吹醒,寒意虽然初上,那山头初晴的斜阳却阴晴相映。回头望一眼走过来的风雨萧瑟路啊,信步归去,于我而言,无所谓风雨,无所谓天晴。这是怎样的境界呢?这是东坡居士的境界,而此前的苏轼并不是东坡,只是苏轼,此后的苏轼才是名扬千古的东坡居士。
这首词作于元丰五年的三月七日,地点是黄州东南三十里的沙湖道中。黄州不错,“试问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黄州就是从苏轼到东坡的蜕变之所。说起苏轼来,历史上有很多我们耳熟能详的评价,乐观、旷达、圆融、超脱,可这些品性的源头,又在哪呢?我以为只有四个字“赤子之心”,或者说“纯粹”。每个人来到人世,本来都是天使,都有一颗赤子之心,可是在成长的过程中,欲望、情绪、习性和生活中各种各样的诱惑,都使我们失去了原本的纯粹,当然这也是成长所不得不付出的代价。但当世人大多都在红尘中迷失了本我的时候,还有极少数的人,他们还能饱有最初的真实与纯粹。我们便称那样的人是有赤子之心的。李后主、苏东坡、王阳明、纳兰容若,莫不如此。李煜与纳兰是一类,因亡国丧妻之痛,把一颗赤子之心引向自身的伤感与痴情,故尤能真切感人。而苏轼和王阳明是一类,因人生的大坎坷,把一份赤子之心引向超越,最终升华出更卓绝的自我,从而光照文明的千秋。你看明代心学大师王阳明身陷冤狱,大难不死,之后被放逐穷荒,在边远的贵州龙场悟道,终于成就五百年来第一完人。而苏轼同样因乌台诗案身陷囹圄,大难不死后被放逐黄州。在偏僻之地痛定思痛,终于成就了千古一人的东坡居士。苦难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由东坡居士,由阳明先生而观之,诚然如是啊!当然苦难只是契机,能否最后挣脱、超越、升华,那还要看每个人的天赋、信仰、心性和积累。
苏轼初到黄州的时候,心中同样也只有沉郁悲凉。元丰三年的二月,苏轼由于乌台诗案,这也是北宋最大的文字狱,他虽然免于一死,却最后以罪官的身份,拖家带口来到被贬谪之地黄州。因为他是罪官的身份,当地政府并不给他提供住所和食宿。苏轼无奈只能带着全家寄居在黄州东南的定惠院中。所以某一个夜晚,他写下来著名的《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孤独、寂寞、寒冷,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呢?
久居寺院终究不是办法,到了五月的时候,苏轼无奈将全家搬往江边被废弃的官府驿所——临皋亭。转眼到了中秋,如此境地,又如何能写出“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水调歌头》啊!所以来到黄州第一年的苏轼提笔写下了“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当然也有版本写作“心凉”的。无论是秋凉还是心凉,大梦一场的世事,带给苏轼的最终只剩下阵阵凉意。不光是精神的苦闷,物质生活的艰苦,苏轼也是此生从未遇到过的。因为他是罪官,黄州本质上是他的羁押之所,所以苏轼没有俸禄,也就断了经济来源。加上苏轼生性好客,不善经营,以前虽有俸禄,但钱财随手辄来,随手辄去,没有多少积蓄。苏轼这时候不得已与妻子商量,每日全家用度不超过150文,并且把钱串挂在房梁之上,谨慎支取,可见当时窘迫到什么地步。苏轼后来有诗说,黄州的猪肉有好吃又便宜,到开始的时候,连价钱极贱的猪肉也买不起。那时候,他的长子苏迈年龄已经很大了,次子苏迨、幼子苏过年龄还小。每日吃饭的时候,乳母就在房梁上挂一块腌肉,苏迨和苏过只能看肉下饭。苏过最小,经常喊,“哥哥多看了一眼”,乳母便忙着安抚他,“哦,他多看了,齁死他”。
眼见着苏轼的窘迫,连当地人也看不下去了。黄州有一位叫马正清的读书人,就向官府申请下城东一片撂荒的旧营地,交给苏轼开垦。苏轼大喜过望,放下士大夫的矜持,带领全家整饬荒地,躬耕陇亩,竟然觉得其乐无穷。他想起唐代白居易当时被贬中州的时候,也特别喜欢中州城外的东坡,而如今自己便躬耕黄州东坡之上,所以一时顿悟,自号东坡。由此一念起,人生境界咫尺千里啊!苏轼在东坡之上不仅干农活、耕作,在第一场初雪来临的时候,他还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带领家人,盖起了五间房子。因为瑞雪初临,苏轼遂手书“东坡雪堂”。从此东坡居士和东坡雪堂就成为黄州最厚重的文化积淀。正是在东坡的陇亩之中,耕作之中,东坡雪堂里东坡居士的诞生,标志着苏轼的人生蜕变。他先是反思人生,不仅是牢狱之灾,而是此前全部人生岁月的格局、视野、喜好与得失。他在灵魂的深处直面过往的自我,绝往日之非,也找到对理想、信仰的坚持。就在这种反思和寻找之中,曾经的苏轼,现在的东坡居士,放下了那些自以为是的浮华,找回了自己的本心,和自己,和世界达成了真正的和解。所以你看,他以最俗的“东坡”二字为号,我们现在叫习惯了,觉得很雅,在当时“东坡”二字和南坡、北坡、西坡,有什么区别呢?这是非常俗的号。他不在乎世邻的讥笑,扛起锄头来就像个农夫。他经常与野老村夫为友,活得就像一个黄州的土著,融入了百姓的生活。只有放的下,才拿的起。从黄州偏僻的尘土里站起来的东坡居士慢慢的开始成为一个大写的奇迹。标志着这种改变的升华,就是元丰五年的三月,苏轼和朋友到黄州东南三十里的沙湖去买田,途中突然遇雨,东坡居士吟啸徐行,“一蓑烟雨任平生”,人到中年,回望向来的萧瑟,“已然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是一种怎么样的人生境界呀?
有了这种人生境界的东坡居士,在这一年的秋冬,和朋友两次去黄州赤壁,写下了光照千秋的前后赤壁赋,和那首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而这三篇作品,代表了苏东坡在哲学、文学上所达到的崭新的高度。当黄州成全了苏轼的时候,苏轼也成全了黄州。黄州赤壁虽然不是赤壁之战的旧址,却因此名满天下,成为人文胜迹。所以,所有的人生坎坷与磨难,其实都是为了让你能像东坡居士那样,找到这样的契机,找到这样完美的人生姿态,“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