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也要蓝天
没有太阳,由于昨晚落了冷雨,阳台的瓷砖上、栏杆上都爬满湿漉漉的空气。午后的一切都静悄悄的,能够听见屋檐上雨露坠下时,拍打到草窠的声音。
目光回到身前的积木上,那已经散得不成模样的方方块块无力地看着我,在潮湿的空气里,颜色显得十分暗淡。
大概在五岁,我成功搭了一座城堡出来,那时的自豪和欢愉感新鲜如昨,城堡也闪着光芒。就在第二日,我拖着小榔头,抡起,把城堡砸为平地,积木块飞溅,破碎的噪声从阳台扩散开去。
无论妈妈怎么看我,邻居怎么说我,我都不以为意。那种掌控感,我十分满足,在于自主搭建起的美好,在于亲手毁灭的快感。
“安儿,外头冷,来,把外套披上。”
我没有看妈妈,伸手取过外套,并没有穿上。
“妈妈,为什么天就这样变了?”我怀念几天前的暖阳,柔软地铺在身上,让我小憩。
“因为天爷爷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啊,他也会哭的。”妈妈知道我最近看完了《十万个为什么》。
“就像晓文吗?”我嘴角一扯,目光又回到积木上,不想再听妈妈说话。
上个周末,晓文来还妈妈未经我许可就借出去的童话书。我不愿意把玩具分享给她,便早早地把人偶们都藏到妈妈房间了。她一进门,我就让她去阳台和我一起搭积木。她当即嘲笑我玩的东西过于幼稚。
幼稚?我推倒房子,积木块摔飞到她脚边,瞪着她道:“你在五岁的时候能够搭建起一座城堡吗?”
“也许,能吧。”她微微后撤,手碰到了门把手。
“那你能够亲手砸掉它吗?你不能!”
晓文大哭起来,她撒腿跑到父母面前大喊着离开,两条腿似乎在颤抖。
“你孩子真的该去医院看看!”他们同别人一样最后说道。
这种话我已经听腻。在与人相处中,那复杂的交流好比利剑,逼退我到角落,我只能在玩具中获得一点安全感。
可是,我已经不能从积木这获得快感了。每天的“探望”,是五年来的习惯,哪怕只是到阳台坐一会儿。
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重复的行为究竟有什么意义。只是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曾经拥有的控制感已经被巨大的无奈给淹没。
身后脚步声急促,应该是在小跑。
“安儿,”妈妈把我搭在膝上的外套拿起,披到我身上,带着急促说话,“等一下你大妈妈要来!你们已经快十年没有见面了。我前几天才知道她搬家了。唉,确实该离婚了,女儿也没了。”
什么?十年?我出生时见的面直到现在?那么,并没有相见的必要。
“我去楼下玩会儿吧。”虽然,我也不喜欢那些吵闹的小孩子,但是比起陌生人,我还是能够接受聒噪的。
妈妈难得摇了摇头,她蹲下来,用手握住我冰冷的手。
我能够感受到那份不一样的情绪在我们之间流淌,一股不安感在心头攒动,瞬间缩回了手。
“安儿,大妈妈从事心理教育的,我······我希望你能够在她的陪伴下快乐一些。”
我眉毛拧紧,视线聚拢在楼下一辆行驶的车上,心脏好似长在脑子里,搏动声十分清晰。
隔着门,我已经听到陌生人的笑声,便丢了蜡笔佯装拿起书来看。头脑里思绪混杂,目光在文字上错乱地游移。
陌生人似乎在与妈妈谈话,那细细的低语撞到白墙后就碎了,我只能够判断出谈话的氛围,还算轻松。
双双脚步声在过道上响起,像鼓点落在我心上,我试着把注意力转移到书本上,可急促的呼吸把紧张暴露得一览无余。失控感再次笼罩了我,我反手把书砸向了门。
“哦!”
一声惊呼从微微打开的门缝里传出,我看见一个乌黑绻发的女人俯身去捡书,那长长的头发软软地垂下,微微摇曳着。房门被她的身子微微撞开,我便看清了陌生女人的全貌。
女人直立起来,我也缓缓站了起来,两人呼吸平缓。
陌生女人比妈妈要高,高耸的眉骨和鼻梁让目光分外深邃,唇上抹了淡淡的红色。灰褐色的毛呢大衣占据大部分的视野,里搭的米白色毛衣显露出来,看起来温柔冷静。
她比我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要漂亮,包括很久之前幼儿园的老师。
“许安,”她唤我,一双弯起的眼睛溢满喜悦,“我给你带了礼物,要不要瞧一瞧?”
我愣怔,按照惯例,根本不会搭理一个陌生人。可是我很少收到礼物。
见我沉默,她走到我身边,拿起我刚刚画的蜡笔画,细细端详着,忽然问道:“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只有黑色吗?我觉得非常特别。”
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尊重,便解释道:“黑色让我感觉到安心。”
“画的是动物吗?”
我摇了摇头,对于误解,一向懒于解释。可她蹲下来,目光迎上我的眼睛,刹时,我闻到某种植物的香味从她的发丝和衣袖中渗出。
“我画的是我的内心。之前学了个成语,叫‘心乱如麻’。”
她的目光直抵我的眼底,轻轻地告诉我:“不要担心。我只是来看看你,给你带个小礼物,陪你吃完晚餐就走。”
这话语似乎有撼动灵魂的力量,我的手不知不觉被她牵起,脚也往门外挪动。
“许安,你的娃娃挺漂亮。”
我左顾右盼正在找礼物时,听到她这话便警惕地转身,发现她并没有用手触碰我的人偶,只是远远地观赏。
“安儿,你叫大妈妈了吗?”妈妈把沏好茶的玻璃杯放到茶几上,小声提醒我。
我一时嗫嚅,脸颊莫名有点发烫。除了妈妈,我还真很少主动叫别人。
此时,灰蓝色的天空被阳光撕裂开来,风把窗帘吹得一时鼓起一时扁平,光芒在起居室里旋生旋灭。带着梦幻,我发现大妈妈和人偶极其相似,细长柔和的身段,美丽的大眼睛。
那一刻,我以为,大妈妈和人偶一样能够接受我的一切。
不一会儿,我就在餐厅角落发现了一个笼子,和一个白箱子。带着好奇,凑近一瞧,视线里闪过一个灵活的球体,毛茸茸的。
我有点喜欢,打开笼子,揪住它的皮毛往上一提。小家伙通体白色,眼睛紧闭,浑圆身子里挤出的四脚正在踢蹬。
我把它放到地上,扭身打开白箱子,再拧开它的零食罐头,耽用小勺舀起后,回头一看,这家伙居然不见了。
“许安,小仓鼠容易逃跑的。”大妈妈柔声道,她的掌心上晃着躁动的身影。
为什么,为什么它这么不听话?现在我才是它的主人。
我只觉双手炽热似攥着火球,如果不及时扔出去,整个人会被烧得灰飞烟灭。
“许安,许安!”
我的双手被大手箍住,视线清晰起来,只见撒了一地的谷物,小勺子已经到了桌角下。抬眸,是大妈妈关切的目光。
我接受她的拥抱,头枕在她的肩上,闭上了眼。
“欸,许安,你快看!”
我抹掉悄然滑落的泪水,转身顺着大妈妈的目光望去——那小仓鼠两脚支撑起身子,正探头探脑地注视着我们。
大妈妈把我的手递过去,我的手指轻轻触碰到了柔软的生命。可是小仓鼠只是嗅了嗅我的手指,扭身自个捡玉米去了。
“我不喜欢它,”我把手收回,“我不喜欢不听话的动物。”
大妈妈的脸贴近我的耳朵,“因为它听不懂啊,如果它知道听话能够得到食物,一定会很乖的。”
“但是小仓鼠也许并不会快乐,因为它的自由被你控制了,它更喜欢自己觅食,自己选择食物。”
“可是······”
我明明想表达一种心愿,喉头却被另一种莫名的情绪给堵住了。我从来不喜欢去理解别人的情绪,可此时此刻,灵魂的一条回路似乎被打通,通向外界。
我,感觉到了自责?
晚餐比平时稍稍丰盛了些,吃完后,我把一小颗青菜撕碎放进仓鼠笼子里。
我坐在地板上,屈膝抵住下巴,目光涣散起来,脑海里浮动着很多过往。
星期三放学时,我于人群中瞥见大妈妈的身影。
“妈妈呢?”我有些迟疑地把手递给她。
“不要担心,妈妈今天加班,你到我家吃晚饭吧。”大妈妈递给我一小朵粉花,又轻轻摸了摸我的脑袋。
“许安,今天开心吗?”
“还好。大妈妈,这是什么花?”
“这是樱花。”
我放进她掌心的手被包裹着,一种力量轻轻将我托起,感觉分外安全。
两边棕榈树还在掉叶子,片片翻起黄昏,柔软的光淋在柏油马路上。
正感觉有些惬意时,我猛然察觉不远处地面上有东西在挣扎。还未走近,两人双脚都刹住了。
一只麻雀侧着身子,血淋淋地扑闪着一只翅膀,带动着身体往草丛里一寸一寸移动着。它另一只翅膀似乎已经完全断裂,我甚至能够看到刺出来的骨头。
麻雀奋力闪动翅膀时,喷薄而出的血花飞溅。我胃里一阵难受,感觉那只翅膀似乎在我肚子里不断搅动我的胃壁。
走道和草坪之间立着一拃高的“墙”,这麻雀竟也一头撞了上去,借着顶起来的力,那未折断的翅膀用力拍着地面,眼看就要翻过去,身子还是重重落回原位。一次,两次,鲜血在空中抛出数条曲线,它依旧振动翅膀。
我的呼吸似乎停止,一种难以忍受的冲动爬上四肢。我挣开大妈妈的手,捡起路边的一根树棍,走到麻雀面前,把树棍举过头顶。
“许安!别!”
由于大妈妈用力过猛,我手又死死攥着,整个人往一边趔趄差点摔倒。那只麻雀依旧拼命地撞到耸起的拦板上,流失的生命在剧烈地颤抖和呐喊。
“它明明这么难受,你为什么不让它离开这个世界!”我怒吼,眼眶已经被泪水糊满。
眼前人也喝道:“你没有权力去决定它的生死!”
我摔开她的手,歇斯底里道:“不!死了就不会痛苦了!······”
“你根本就不懂我,我和小鸟一样痛苦!班里没有人和我一起玩,老师说我是自闭症儿童,妈妈也觉得我不正常。我只能和人偶娃娃说心事,我只能对不讨厌我的玩具说话!”
“许安,不是的,许安,自闭症不是这样的。”
我依旧能够听见撞击声,一种巨大的虚脱感从头顶倒下,淋湿了我的一切。
我难道,就不想快乐吗?我难道,就不想小鸟好起来吗?
我只记得我挣脱了大妈妈的怀抱,独自跑到了马路边,脑海里全是自己的啜泣声。后来,我被抱到了妈妈的怀里。再后来,我也许是睡着了,真的不记得了。
妈妈为我请了两天的假期。这两天,我都没有和人偶说过话,只是偶尔用黑色的蜡笔涂涂写写。我的世界里,某种东西在崩塌,明明这种失控感如此强烈,我却发不出半点脾气了。
清晨,鸟鸣声勾走了我的梦境,我恍然又想起那只麻雀,莫名嚎啕大哭起来。
“妈妈,那只小鸟是不是死了?”我总是这样问。
下午,又是个没有阳光的下午,灰蒙蒙的天空似乎有说不完的愁绪。
我把小仓鼠放进大纸箱里头,撒上食物,看小脚丫子跑出一圈又一圈的野性。
——但是小仓鼠也许并不会快乐,因为它的自由被你控制了,它更喜欢自己觅食,自己选择食物。
大妈妈的话回荡在耳际。我又埋头哭了起来。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这么多的眼泪。
“啊,安儿快出来!大妈妈来看你了!”
我一惊,忘了揩去泪水,连滚带爬地跑到门口。
我很想问大妈妈,那只小鸟是不是死了,甚至,是不是我弄死的?
我步伐缓慢下来,张开双臂,让大妈妈把我搂进怀中。
“是我害死了它。”我哭出了声。
“怎么会,它没有死!你看——”
我接过大妈妈的手机,看见视频里一只只有一扇翅膀的小麻雀正安安静静地趴在柔软的小窝里,它的另一只翅膀似乎被完全截掉了,可那对小眼睛并没有忧伤和绝望。
我抹了抹眼睛,眼泪还是不断淌着,可心头一种别样的希望正在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