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提笔忘字的年代,我还欠你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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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信如晤,见字如面。多美好的词。读罢,整个人似温柔起来。
前几日,我那久违的,关于书信的情愫、记忆和思考,被一档读信节目唤醒。恰好它就叫,《见字如面》。
相较于“综艺清流”、“豆瓣评分9.4”的赞誉,我更感动的,是那「且凭尺牍寄长怀」的情思。
一方舞台,一支话筒,一束暖光。几位明星褪去光环,以最生活化、角色化的声音方式,传达信中念和书中意。
所读之信,风格不一。
有抗战白热之时,萧红赠予亲弟的忧思和眷念;有前夫去世后,歌后蔡琴十年“无性婚姻”之心路历程;
有林徽因与徐志摩的诀别书,纠结着是否“降下风帆,拒绝大海的诱惑,逃避那浪涛的拍打”;也有李小龙成名前夕,踌躇满志告诉爱妻,“我有强烈的预感,在香港做到最好”。
甚至,遗有封末代皇后婉容的俏皮短信,中英夹杂,少女气十足……
欲尽此情书尺素。一封封信,如被时光掩藏的秘密。恍惚间,可窥见人与人之间流动的爱憎、忧喜及情性。
复听数遍的,是黄永玉和曹禺的书信往来。
两位艺术大师,堪称忘年交。平日交集甚少,年龄悬殊。然黄永玉却极为胆大。字字披肝沥胆,直指曹公“你失去伟大的灵通宝玉,你为势位所误”、“从海洋萎缩为一条小溪”。
接读此信,曹禺直如当头棒喝。虽年长14岁,他倒坦荡荡的,承下那尖锐言辞。
以自省之姿,回应黄永玉的坦率,“你像个火山,正突突喷出白热火岩,我在你身边,是不会变冷的。”
不得不说。王耀庆将黄永玉的性急,张国立将曹禺之沉稳,诠释得极好。
从问候到闲话,由倾诉至低吼,再到顿足痛呼“心在树上,你摘就是”。全程如气贯注,浑然一体。
读罢,俩人相视一笑,转身拥抱。恍然间,如曹、黄两位大师重现,尽显谦谦君子的心怀。
张国立、王耀庆同台飙戏,读曹、黄的往来书信反观如今。太多人已丧失了“说真话”的能力,连“好好说话”都成苦差事。更何况呢,语言贫乏的背后,往往是思考深度的缺失,和生命体验的匮乏。
当碎片资讯、爆款热词充斥了话语体系,那出口闭口,想来也是“蓝瘦,香菇”之类的调笑语。
比起今人过分追求娱乐化的言谈方式,黄、曹两位大师间的通信网来,显然更为雅致。
若表艺术初心,一言便可蔽之,“不饶点滴,不饶自己”。八字一出,性情无遗。
黄永玉也善用名句。如那莎翁之语,“醒来啊麦克白,把沉睡赶走!”惋惜之余,更见真率,“你多么需要他那点儿草莽精神!”
大度如曹禺。听闻批评,竟视若珍宝,而非将好友拉黑。斟酌十余日,方提笔回信,“但愿迷途未远,还能追回已逝的光阴”。
有友如斯呵,夫复何求?
或许,人的精力有限。能真心相待、提笔书情者,唯二三而已。
不似现在,若想构筑朋友圈,小小手机便足矣。亲朋尽在通讯录,熟人仅需扫一扫。
你乐呵,这才叫“四海一家亲”。可你却再难分辨,那些热诚和伪善,知己或看客。
一旦人际交流的成本过低,你表的情、达的意,便难标高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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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长地远,鸿雁传书;江头河尾,鱼传尺素。
那不便宣之于口、全都藏在字底的爱意,又何来一丝半点矫饰或做作之迹。
一封信的景,看到的,却是独一个的人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意何如 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幼时读《古诗十九首》,曾对“遗我双鲤鱼”一句,甚感不解。心想,这丈夫也太无聊了,竟把私信藏于鱼肚中,莫不是待妻儿烹鱼之时给个大惊喜?
后来才明白。妻子口中的“双鲤鱼”,是丈夫将留有字迹的绢,挽结成鱼形。假鱼本不能煮,所谓“烹鱼”,实是唤儿打开书函。
尺素存心,字短情长。
浪漫如古人,视小小信件为「情感收纳箱」。朵云也好,花笺也罢,是我换着法子,予你心意。是我将相思苦日子,吟成了诗。
写信之时,不必担心词不达意,不必担心缺了语气,失了心绪。不必怕它过期,且管花几时辰落笔,花几周寄往他家,花几年等待回音。
嵇康挥笔写成绝交书,是“志气所托,不可夺也”;陆游题诗相寄《钗头凤》,是因沈园春色在,佳人已楼空;三毛写给荷西,朱生豪表白宋清如……
皆是以信为媒,以情为介。
每封信,独有属于自己的上下文。收信之人,若细细推敲,便无寻不到的理。
如日本作家松浦弥太郎所说,“我还是深信书信能够表达心意,更何况,我自己最喜欢收到信了。那些以年分区分装。箱收藏的信,是我的宝物”。
生活啊,总是需要一些仪式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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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信于我,未必高效。但一定是,高质量的交流方式。
或颠三倒四,絮语一番;或灵光一闪,摘些心语。电话太远,短信陌生,不若那一笔一划一封信,最是妥帖。
有时,我与那头的你闲聊。
陈壶煮春杏,夏夜抱冰瓜,桂花甜藕粥,雪落裹山楂。心头的四季,嘴里的冬夏,你不在时,我便只能寄给你。
有时,我像在和自己对话。
近日的疲累、所感的消极、文字的乏味,唯有纸上铺开,我才清晰。和你絮语,我亦自省着,自慰着。那些不悦不屑不甘心,竟无法全赠予你。
写信于你于我,都有意义。信里头,印有我的影子,留有你的目光,叠加我俩的喜怒和烦忧。
寄信于我,也是寄心。我赠你的意,像是下注。就算猜错,也可无憾。
15岁时,我给喜欢的男孩写信。挑着各色的信封,换着不同的邮筒。他有时热切,有时淡淡,回信的日子全靠猜。
每次都厌极了自己。
本想着三两句道明心事,却总是落笔不停,倏忽间打开了话匣子。我大喇喇一姑娘,像极了寻夫的小怨妇,从东扯到西,生怕遗漏了一点小情小绪。
记得某次,我寄信匆忙,竟忘贴邮票。恼了许久,忽地灵机一动,干脆地址写反。总想着,要是碰上好心的邮递大叔,便可帮我把信“退”回去。
后来,也不知怎样。我没问,男孩未回。当时想,那信怕是躺在邮筒角落里,睡过头了。
写、寄、等、拆、读……
短则几昼夜,长则大半月。而时间,本身就会产生很多心情和故事。
正因这循环难猜,你我对这份情意也多了敬畏;
正因这过程不易,你我的联络才愈发值得企盼。
对啦。
我这里天色渐晚,你那里呢?
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