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

他太穷了。兄弟三个，父母是贫农。人到是长得人高马大的，头发眉毛都很浓密，雄性荷尔蒙爆棚，但一个穷字，就让姑娘们望而生畏。必定在农村里，生存是第一位的，长得好填不饱肚子。

提过亲，都被拒绝，眼看就要打光棍，孤独终老了。隔壁村的一个姑娘，比他大几岁，样子都还可以，就是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白白的脸上，紫色的嘴唇格外醒目。于是有人说和，问他敢不敢要。他说：“咋不要，只要有人陪着说说话，有个伴也比一个人强！”

于是两人组成了一个家庭。女人根本不能下地劳动，只在家收拾收拾做个饭。但男人劳力好，那时土地也下分到户，他舍得干，家里慢慢开始好转。第二年，虽然医生说心脏病不适合怀孕，但女人怀了，还不顾一切的生下来了。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孩。

因为生产，女人元气大伤，在床上足足躺了几个月才能坐起来，扶着墙到屋外面去晒晒太阳。男人从来不抱怨，脾气也好，总是温和不知疲倦的做完田地里的，再回家忙家里的。

女人因为养得好，慢慢的也开始有些好转，在女儿八九岁那年，又怀孕了，这次她浮肿得厉害，人也虚弱得很，但她依然坚持把孩子生了下来，是个男孩。

那时我上学从她家门前过，她的女儿是我同学。她的女儿在家要做饭洗碗洗衣服，喂猪喂牛照顾弟弟，一个真正的小大人。每天早上，她要把父母的饭菜准备好，还得时时照顾母亲的病情。我每一次从那里过，都感觉到紧张和恐惧。就怕屋里头的人，突然哪一天就没有了，我的同学和他的弟弟会好可怜。

这个男孩的出生，对这个女人来说，就是九死一生。全身浮肿不消，呼吸不匀，说话有气无力。自顾不暇，哪有奶喂孩子。然后男人把米磨成粉，熬成米粥，硬是把孩子养活了。

家里有一个病人，还有一个小婴儿，男人要做庄稼，哪有三头六臂。而且上面的老人都已过世，无人帮村。没法活人，那个女孩就只有退学了。

我读完初中后就离开了家乡，那个同学家的情况只有陆续从爸爸妈妈口中得知。那个女孩遗传了爸爸的基因，个子长得高，十多岁就可以家里家外独挡一面。她的母亲，一口气都感觉吸不上来似的，却这么多年都捱过去了。

后来进城务工大潮兴起，山村的人都到城市里打工。女孩看到母亲的情况稳定，弟弟也渐渐长大，也跟着熟人去广东这边进厂，每个月都把钱寄回来，一家人也过得富裕起来了。

在农村里做庄稼辛苦，收成也低，在外面也辛苦，但可以看到现钱。反正女人也干不了活，地里也没有什么不能放弃的，于是一合计 ，一家人都出来了。父女俩打工挣钱，养活一家人容易。

那个弟弟从小就被爸爸妈妈姐姐宠溺，可以说是母亲拿命换来的，太过珍惜了，反而养成了不好的性格。姐姐任劳任怨的付出，他就心安理得的享受。理所当然，不知感恩。

女大十八变，姐姐出落得楚楚动人。找了一个本乡的一起在外面打工的老公。由于从小吃惯了苦，舍得付出，两口子白手起家，生了一儿一女，并在县城买了房，安了家。儿子东混西晃，一张嘴也会说，在父亲的姐姐的帮助下，也结了婚当了爸爸。

而做为隐形人的妈妈，虽然在很多年前都差点死去，却柔韧的活到了儿孙满堂。她一生从没有做过工，在家里安安静静的，被世人忽视的苟延残喘着。

她能活到现在，绝对是个奇迹，或者说是意外。那些身强力壮的人，有很多都走在了她前面。人们开始纷纷羡慕她，这一辈子是幸福又值得的。虽然病着，却被老公捧在手心，孩子们也健康长大，自食其力。

当年拒绝过那个男人的女人，心里都有一些后悔和不平，特别是自家男人不努力又脾气暴躁的时候。在村上，这个男人用几十年的担当赢得了大家的称颂和佩服。

这个女人都是花甲以上的年龄了，如果她再病死，也算功德圆满了。在几十年的岁月里，她呈现在众人面前的，就是随时要断气般的虚弱。人们对她的死亡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就像一个靴子，迟早都会落地的，没有任何悬念。

然而，这个女人不声不响了一辈子，结尾却干了一票大的。虽然大家都能接受她的死亡，却预料不到她最后的死法。她趁老公上班，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在床柱子上。不知道死前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是病入膏肓治愈无望了，还是与老公或家人发生了矛盾想不开。

她暴死在异地，娘家的兄弟有一个走在她前面，有一个也病体缠绵。没有人来为她的死探个究竟。很久以前，她的兄弟们都说，她的命都是他给的。不是男人的宽容和耐烦心，她的坟头草都老高了。可最终她却用这样的死法，给他们的婚姻笼上了一层阴影和迷雾。

人们都在担心他的妻这样走了，他会不会伤心得走不出来。他却在妻子死后，到处物色后老伴。山村里死了老公的女人，他都去孔雀开屏一下。年轻时有雄性荷尔蒙都没有赢得女子的芳心，何况如今一个破落的糟老头子。

最后有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寡妇愿意跟着他，因为她有两个儿子要养。他似乎年轻了二十岁，换着法子的讨后面女人的欢心。直到他把多年在外打工的钱用光，被那个女人一脚踢了回来。

儿子久走夜路终于闯鬼，被关进了牢房。他衣食堪忧，自顾不暇。屋漏偏逢连夜雨，年纪大了，只能在老家干点零活的他，坐车出了车祸，摔得一身稀烂，还是女儿出钱才把他从医院里捞出来了。

人活一世，不到最后那一天，都不知道结局。每个人都努力的活着，充满希望和幻想，最终却都是一场空。

女人苦，生来就有先天疾病，她拼尽了全力，给男人留下了一儿一女，一生受尽病痛的折磨，最后是什么稻草压死了骆驼，不得而知。但能自己亲手结束自己，那绝望是多么干净利落。

男人也苦，无法选择父母和家庭出生，甚至无法选择人生伴侣。上帝给的牌就是一副烂牌，他曾经满怀信心的去把它打好，但某一个瞬间，他会不会大失所望，不甘或者崩溃。

那个出生就缺吃少穿的儿子，还有一直为家庭付出的女儿，他们都有自己的苦。女儿背得动，坚韧，就到达了对岸。儿子懦弱，反叛，就把自己的命运推向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