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话
1
妈妈是一个天性乐观的人，我的印象中，即使是丈夫长期在外不负家庭责任的岁月里，全靠妈妈瘦弱的肩膀一力承担起所有的艰辛与困难时，妈妈也只是保持着缄默，不抱怨，不诉苦，不沉沦。没有像一般农村妇女那样自甘堕落，或寻死觅活或抛儿弃女。
在她毕生朴素的生活哲学里，命运是用来抗争的，不是被动接受的。
1992年洪灾时，长江中下游沿线洪水屡次突破层层堤坝防线，情势十分危险，抗洪抢险剖队来了一拨又一拨，村干部挨家挨户动员大家提前做好最坏的准备，村中农民人心惶惶如同末日降临，有出路纷纷带上重要家什紧急逃往他乡避难去了。少许没有出路的，则纷纷将重要物件转移到二三楼，并提前储备数月柴米油盐，以备度灾。这样，即使洪水突破最后一道防线，淹没村庄，他们也可以待在最高点，等待救援及洪水退去。
悲观的预言之下，村中人几乎在几天之间逃得干干净净，渐渐的连武警也分批撤了，村干部在连续对我们发出警告后，仓皇地先自个逃命了。这个时候，偌大村庄形同鬼村，在生命面前，世态炎凉世道人心均清晰可见。
那一年，父亲近乎失联，他曾以在外做生意无暇回乡为由捎过话回来，但村里早就传言他在外与别的女人厮混。总之，他置我们生命于不顾，留下我的妈妈，一个懦弱的女人，扛起家中所有的重担。学校早已放假，我们兄妹几个整日整夜的发愁，由于父亲对家庭的长期疏忽，家里惟有三间贫寒瓦房。
妈妈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但是从来没有怨天尤地，她甚至没有借此教唆孩子怨责丈夫，而是平静地面对这一切。
但我们顾不了了。
这个畜牲，等我们长大了，非得打他一顿。
大哥忍无可忍，率先咒骂！
我紧随其后，恨恨地说：
为什么到这种时候还推说没有时间，我看他是存心想我们淹死！
妈妈迅速阻止了我们的抱怨，她轻笑着说：
伢子们啊，你爹不是这样的人，我不允许你们这样讲他，他始终是你们的爹！
妹妹气不过：
可是这个爹又怎么做的呢？我都听说了他在外面包女人！
那时我们都小，怎知这话对妈妈的打击。
妈妈轻叹一声，摇摇头：
不要听外人说，而且我们也不会淹死的，相信妈妈。
妈妈从柜子里翻出来一卷卷粗粗的绳索，把地上的一些家具捆牢，教我们从地上吊到房梁那一层木板楼上，她轻轻地说：
假如真来了洪水，我们就爬到楼顶那一层去。从今天开始，我们先住在顶楼上。
我们很担心，若洪水真就淹了村庄，就我们家这幢穷屋，又如何扛得住呢？
但妈妈很轻松，她充满了一种信心说：
伢子们啊，相信妈妈，不会有事的，洪水肯定会退！
妈妈这样说，给了我们年幼的心很大的安定，因为我们相信妈妈说的话，妈妈从不骗我们。
一度传出过危险的警报，一天夜里，村里突然警声大作，一个广播近乎嘶哑地叫着：
洪峰突破最后防御线，距离警戒线三公分，十分告急，遗留村民速速离开，遗留村民速速离开！
我们几个孩子推开屋顶红瓦，伸头向屋外看去，只见屋外黑漆一片。我们吓得哭成一团，妈妈抱住我们，安慰着：
伢子们啊，莫怕，洪水不会来的，相信妈妈！
可是，刚刚广播说的……哥哥提醒妈妈。
那是闹着玩的。妈妈轻松地说：相信妈妈。
妈妈带头睡到木板上的凉席上，看样子真的是广播吓我们呢，我们松了一口气，躺到凉席上安心地睡觉了。
第二天，洪水并没有冲下来。
或许是我们命不该绝，也或许是老天垂怜我们母子，第三天、第四天，洪水竟然没有攻破堤坝防线，反而慢慢地退了！
第十天时，危险警报解除，村里人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邻居们知道我们的情况后，大为惊叹，他们神情复杂地说：
你们命真大！
2
后来，我们兄妹都经历了远比同龄人多的艰辛，付出远超于别人的努力，所幸都在各自领域站稳脚跟，拥有了一份事业。哥哥更是跻身国内某世界五百强企业，成为公司最年青的区域副总裁之一。
事情是这样的：当时哥哥在读大学、妹妹在读中学，我刚上高一不久，妈妈依靠家里的几亩土地已越来越难以支撑三兄妹的读书了。
在经学校多次催缴学费无果后，高一班主任开始了步步紧逼逼，为了达到目的，他勒令我当众站在讲台前的桌子上，厉声斥骂：
读不起书，就滚回去种地，穷鬼不配读书！
一番羞辱后，他下达了最后通谍：
一周内解决学费问题，否则滚出学校！
我强忍着羞耻，拉着装了几件衣服和书籍的行李，走出校门，凝视着学校的校名，伫立良久。想到或许我将永远地离开这里失去学业，想起妈妈田间地头艰辛劳作的背影，复杂的矛盾与悲伤从心底涌来，泪水滚滚涌而下……
我告诉妈妈，我不想再读书了，因为我不喜欢读书。但是眼泪仍然不争气地在眼眶打转。
妈妈应该是知道了情况，她没有说话，继续忙她的事。每当有困难时，妈妈都这样，很多的难题她会放在心头反复琢磨，轻易不会让孩子担忧。按照她的话说：办法总比困难多。
我忽然看见她头顶有几根白发孤零零地窜了出来，那一刻我有一种无言的辛酸。
晚上，妈妈告诉我：
伢子，这学你得上，相信妈妈！
我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妈妈总是有办法。
但这次的过程，经由村里的高中同学转述如下：
你妈妈带了一篮子鸡蛋找到正在上课的班主任。
班主任很冰冷地拒绝了。
当着同学们的面，冷酷无情地说：
不是我不要他读书，而是命。
你们这么穷，读书就是笑话！
班主任蔑视地将一篮鸡蛋，直接撂在了地上。
你妈妈气得浑身颤抖，她狠狠地盯着班主任，哆嗦着想要辩解什么。
我们以为你妈要和班主任打架，可是你妈什么话也没说。
一咬牙转身就走了。
你妈用袖子擦眼的样子让我知道她哭了。
妈妈回来对我说：
伢子啊，这书你得读，相信妈妈！
咱们不比人差，咱不认命。
但咱得先立身，以后再把书读回来！
只要努力，谁也不能瞧不起咱！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相信妈妈的话！
3
后来，我远赴江浙务工五年。
在妈妈的严格督促之下，我始终没敢忘记自学。
有一段时间我暗恋上了工厂里厂务办公室的一个文员，她在处理工厂员工关系过程中，那种温柔和体贴让我喜欢上了她。
在工友的起哄和连编带哄下，我买了一束玫瑰花鼓起勇气向那女孩告白了。
始料未及的是，那女孩一改往日优雅形象，恼羞成怒地把花丢在地上踩了一脚。
她以极其尖悦而鄙视的口吻，说道：
请你不要侮辱我，你有什么资格爱上我？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我要的你一辈子也给不起！
一个底层普工，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她如此气愤，好似是我欺侮了她一般，我的梦与幻想一下子破灭了。
她所说的话，让我顿然想起高中班主任当年的羞辱，如此相近！
不堪往事涌上心头，激起我埋藏已久的痛苦。
那天我手举啤酒，混混沌沌地游荡在午夜街头，流着眼泪，拼命让酒精麻木内心的痛苦。
我向妈妈痛诉此事，只有我的妈妈才可以安慰我。
可是妈妈只是像个严师益友一样平静地对我说：
如果你只受气而不争气，我是那女孩我也会这样做。
面子是靠自己去挣的，路是靠自己去走的。
你凭什么在什么都没实现时去追求攀不起的东西！
你是这样让妈妈失望的吗？
妈妈的话带着一丝哽咽，却犹如一盘水泼在我的脸上，我如梦方醒。
是啊，一个人惟有强大起来才配得上拥有梦想。自那时起，我不再沉洏于这不现实的恋情，把自己的多余精力全情投入到学习中来。
机会永远眷顾有心人，2011年在妈妈的支持下，我毅然辞掉工厂工作，回到湖北参加了当年的全国高考，并以优异成绩毫无悬念地被湖北某重点大学录取。
戏剧的是，这个消息在工友当中传开后，那个文员还主动联系了我，她向我表达了歉意，我告诉她：
你没有错，谢谢你的拒绝，让我明白了自己的差距，但今天，你已配不上我的努力。
那女孩羞愧地挂断了电话，后来找了一个初中毕业的工厂保安嫁了。我叹息，人生际遇竟是如此讽刺。
在大学四年里，我始终牢记妈妈的话，每当因为困难而失去信心时，我就感到妈妈在我身边，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希望之光。
她在说：
咱不比人差，咱不认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