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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雀

2019-01-09  本文已影响21人  氢氕氘氚
燕雀

说起来她还是凤华沾亲带故的一个远门亲戚。

我和凤华是媒人介绍的,刚恋爱那会儿,彼此还比较敛涩,一次她便拉个女伴充当电灯泡。

第一次见燕儿,便能明显感觉到她的俏皮、直接和引人注目的个性。

那天燕儿留了一头短发,一仰颌一转首簌簌作响,分散合拢,飘发着栀子花的香气。她宝蓝色的上衣不松不紧地贴在削瘦的身上,一面流动浅绿的清新,又略带紫气的高贵。手腕上套的玉镯碧浓浓的,在白皮肤上印出一圈绿波来。她常常咯咯笑着,露出两排细小洁白的牙齿,偶尔抬手恰到好处地轻掩红唇。怎么看都是个让人赏心悦目的女子,和凤华的文静、沉寂、稳实相比,实在是另一道别样的风景。

我们是在一家中等餐馆吃晚饭的,中规中矩的倒也干净。对面的豪华大酒店灯火辉煌,映得门前停泊的车辆波光粼粼。

我因为刚工作收入颇低,于是解嘲说,只好委屈下在皇城根下享受沾染皇室的余味了。

燕儿马上接口:“——这样小气!这次且饶了你,下次一定连本带利让你双倍偿还。我倒是其次,不知华姐姐作何感想?”

凤华抿嘴一笑,抬手点了下燕儿的鼻尖:“这家也不错啊——我们又不是来宰人的。”

燕儿嘴一嘟,夸张地不满道:“哼!这么多年的姐妹,竟不抵认识几天的人——一心向着他,寒心呐!”

席间,燕儿总不时拿眼注视窗外街上的状况。一忽儿惊叹:又来了辆兰博基尼!好漂亮!一忽儿又露出羡慕的神色:国外的伯爵夫人也不过如此吧?看人家那大氅……

凤华扭头望了下冬晚薄雾中的灯光,嗔道:“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填饱肚子是要事。别那么没志气好不好?好像只认得钱似的。”

燕儿只好双肘支在桌子上,双手托腮,一副千古忧愁的样子,幽幽地说:“我啊,不认天不认地,最认得天地间的钱,因为我这辈子最缺的就是它,有了它就有了一切!——明显不公平嘛!我就是不甘心,凭什么他们可以趾高气昂地享受生活,我们却这么寒碜?”

凤华笑着对我说:“你别介意,她这人就是这样直接,不会婉转的。”

我看到燕儿优雅地宛转一甩头表示抗议,于是笑说:“我哪有这样小的度量,也是经常被人直接说惯了的。”

后来凤华告诉我,她和燕儿老家在一个镇子。燕儿继承了她母亲美丽外貌的所有优点。

谁也不曾想到,她母亲那样一个贫寒家的女子,竟偷偷做了一个有妻室的富家子弟的情妇,并且还生下了私生女。

东窗事发后,吃亏的当然是燕儿母亲。富家子弟不可能离婚去取一个即使生了孩子的门不当户不对的女人。赔了部分钱后,燕儿母亲一个人拉扯着 燕儿,开始学会了抽烟喝酒,渐渐身体垮了,也算年轻就送了命。

燕儿经常说:我恨她,身不由己地恨她,她想为她的罪恶抓住些什么救赎,满怀希望生了我,结果却陷入更大的罪恶;但有时又身不由己地爱她,因为我身上流着她的血,这是难以改变的事实;可是我会改变的事实是,我会正大光明地结婚,过上我想要的生活。

因为一个镇子的,又沾亲带故有些亲戚,燕儿来城里投奔凤华的时候,已经是出落得很是水灵的大姑娘了。

凤华为她找了好几份工作,每次做不了多久就放弃了,说是“枯燥,社会接触面窄,会如不浇水的花般被干死”。

最后在一所大型房产中介公司上班时,燕儿直言不讳地笑说:“这还差不多,至少能顺藤摸瓜探到某些大佬们的固定资产。”

虽然只是推销新楼盘,联系买卖二手房,协助过户等繁琐的业务,燕儿却工作得很卖力。

上班时,燕儿一身职业装,英姿飒爽,下班后一身休闲服,活泼随意,用凤华的话说,真是个双面美女。

“这小妮子啊,”凤华一次无奈地总结道,“在外面察言观色,敷衍得滴水不漏,好像坚强得不得了,可是一挨上我就漏了馅,又撒娇又无理,乖乖女成了疯妮子,满嘴胡话。怎么个胡法呢?还不是一心想钓个金龟婿,过上丰衣足食的贵妇人生活?也不知哪根筋转了,不踏踏实实的,天下哪有掉馅饼的事?虽说人各有命,过分强求就有些矫枉过正了。我是劝不了她了,回头你替我开导开导。”

我吐了下舌头,两手一摊,做了个少有的鬼脸:“她已经不屑于我了,再说我又没有金龟婿朋友,好像无能为力吧?”

我和凤华结婚那天,燕儿是无可争议的最美的伴娘。

婚礼上的她可真是个小燕子,一忽儿飞到这儿,一忽儿又飞到那儿。

她喝了点酒,双颊白里透着绯红,一双大眼睛忽闪着要浸出水来。

燕儿处处护着凤华,不让她喝酒,又在众人面前要我保证以后不准欺负凤华,一心对她好,要让她过上浪漫幸福的生活,要不饶不了我。

喜炮声中,点点礼花下,凤华在浓厚的婚乐里不禁感动得热泪氤氲。

一天的喧闹过后,我筋疲力尽送完最后一批客人回到新房,才发现燕儿还没走,不仅没走,与白天欢乐的天使不同,燕儿正拥着凤华在抽噎,嘴里含糊不清地诉着:

“你怎么说嫁就嫁了呢?丢下我怎么办?从小就无依无靠的,好不容易找到了你这个姐姐,我什么事就喜欢说给你听,也不管你是不是在听,我就是愿意,没有你说说心里话我就会没着没落的。现在转眼你就又远离我,这是命么?你说你说……”

凤华边向我眨眼边笑着劝:“平日里机灵得要命,怎么说着说着就傻了呢?我怎么会不管你呢?姐姐的家也是你的家啊,以后常来就是了。再说呢,你早晚也得独立,还要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呢,总不能一辈子粘着我啊?”

我从背后看到燕儿抬头举手抹了下泪,听到她茫然地问:“真的么?我能么?”凤华只是使劲地点了下头。

我和凤华婚后的日子平淡而真实。安分地工作,为柴米油盐经营着我们的光阴,偶尔的浪漫成了真实而平淡生活中的一点佐料。

日子是一片片的树叶子,不尽相同却也大致相似,有阳光,有风雨,有枯燥,也有期盼——我们的爱情结晶在凤华的肚子里正渐渐孕育成珠。

燕儿应该来过几次,因为凤华偶尔说起过。每次都是我不在家,所以我也不太关心。

仿佛说燕儿工作上是风生水起,但更会妆扮自己了,况且还交了男朋友。“有些变了呢,”凤华用手抚着肚子皱着眉说,“真让人担心。”

我边看书边敷衍安慰她:“人总会变着长大的,她那么大的人了自有分寸——你就会瞎操心。”

凤华幽幽道:“其实你不知道,她看起来机灵,其实傻着呢!”

然而,儿子出生摆喜宴那天,看到燕儿一身珠光宝气地来赴宴时,我也被她的改变愕住了。

她比原来胖了些,头发长了一截,发梢烫成了一圈波浪,波浪里两片金叶子在耳际闪着光。

脸妆浓厚而醒目,红的红白的白黑的黑,每个器官都争先恐后地急于表现,分不清哪是门哪是窗子谁是主角谁是配角。

上衣是紫罗兰色,低胸短袖,脖子上垂下条链子晶莹光亮。圆白的胳膊延伸的腕上,紧挨着碧阴阴玉镯的,是圈黄褐的镯子,仿佛找了个配偶。

当燕儿绷着戒指的手捏着一对长命百岁铂金镯子送给儿子作礼物时,小家伙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燕儿立刻一边伸展着长而蔻红的指甲抚拍着孩子一边惊呼道:

“噢,乖乖,是不是嫌干妈的礼太轻了……”

晚上给孩子换尿布,我看到凤华把铂金镯子谨慎地收起来,眨眨眼说:

“燕儿,真变化挺大的,那浑身上下不会是自个儿下手狠吧?”

“你才下手狠呢,别捏痛了孩子的腿。”凤华扑哧一笑,“——她倒想狠一把呢!哪有那个实力。是男朋友出手阔绰,讨她欢心呢!听她说那男友年纪轻轻的,光房子就有好几套呢!——标准的富二代。”

“就这样穿戴上班?还不把人唬跑了?准以为房产中介公司兼职丽春院呢1”

“别这么损人家,”凤华白了我一眼,“她这不正打算辞职呢!唉,你说这妮子,我不在身边,她就看不出火候,谈归谈,恋归恋,你不能为了贪图享受让身子遭罪啊,男人都得寸进尺,分寸得自己把握才对啊——这不,两个月前刚流了。问她打不打算结婚,你猜她怎么说?不想早进围城,要再享受单身几年。她都这样想,不正中男人下怀?关键她能笼络人家几天?到头来,腻了,闹了,分了,吃亏的还不是女人?”

儿子蓦地大哭起来,凤华边抱边拍边自言自语:“宝宝乖,是不是饿了?一定是饿了……”说着撩起衣襟给孩子喂奶。

我和凤华整天忙碌着,上班吃饭喂孩子睡觉,时间不知不觉也不知去哪儿了,反正孩子在一天天长大。

燕儿不来我家了,但经常打电话询问孩子的情况,她以干妈自居,让凤华替她多亲亲他。

有时凤华躲在一边和燕儿通话后,总有些神情忧郁,闲闲散散说起燕儿辞职后和男友同居了,他父母知道后大发雷霆,迫于压力那男人提出分手——还不是玩腻了略施小计?燕儿大闹,得到一些赔偿,后来才发现那男人其实又勾搭上一年轻女子……

我只是淡淡地听着,这只不过是平凡世界里的平凡的事,太多了。

凤华总自责,想找燕儿面谈,但燕儿自辞职后飘忽不定的,不说住哪儿,也不说又找了什么工作,电话里总闪烁其词。

凤华经常喃喃自语:

“天这么冷,这妮子无依无靠没个人说话,到底怎样了呢?”

过了年春分后,燕儿打电话突然说要结婚时,凤华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是个外地人,”燕儿欢快地说,“有权有钱——我找到真命天子了!”

凤华喜不自禁,忙问什么时候在哪儿办酒席,我们一家三口都要去贺喜呢!

“太远,不用来了,”燕儿说,“婚后我去你家。”

“带老公一块来啊,”凤华邀请着,“他怎么样一个人啊?”

“机关干部。五十多岁。丧妻。——挂了啊!”

凤华听着听筒里的断音半天没回过神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问我:

“刚才打电话的,是燕儿吗?我多长时间没见着她了?”

凤华很快就见到了燕儿,因为她婚后来看我们了。

一进门,抱着儿子亲不够,赶着孩子叫干妈。孩子认生,直往凤华怀里钻。

燕儿比原来瘦了,略施粉黛的脸上挂着新婚的绯红,头发不长不短,发缝里还残留着一两点亮晶晶的粉纸。

一对金耳针贴在耳垂上,抬手时,指上的戒指是簇新的,腕上的玉镯碧中却透着点浅了。

“转弯抹角地找了他,”燕儿浅笑着解释,“虽说年纪大了些,人倒是正直,挺会疼人的。前妻去了十几年了吧,两个孩子都成家了,没什么负担。他也曾问我喜欢他什么,我说我有恋父情结,因为我一辈子没见过父亲。我这个人,现在手里除了青春,还有什么?偏我这个人又懒惰,有了青春又不想打拼,总想一劳永逸坐享其成,找到这样的也算是烧到高香了。不过,有家的感觉真好,不用流浪了,就有个歇脚的地方了,有个避风港了——好归好,再有个小宝贝就更好了,是不是?”

说到这儿,燕儿使劲在儿子脸上又亲了一下。顿时,儿子疼得哇哇大哭,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真的,”末了燕儿沉静地说,“一个人失去太多的时候,总不由自主想抓住一些东西才安稳。我也该抓住一些东西了,我会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放心。”

我和凤华的生活是繁琐而枯燥的,但也不乏宁静和温馨。义务和责任让我们履行着人世间父母子女的角色,有喜有悲,悲喜之外是维系了千万个日夜的平实。

我们往往在忙碌中陡然发现了青丝中早生的一缕白发,霍然惊异于儿子新学的语句和恰如其分的表达。

燕儿的生活是怎样的呢?我们不知道,也不敢猜测。

因为在外地,她是不方便来的了。偶尔一两次电话,总让凤华觉得是断词杂句,不好理顺。

有时凤华不免感慨:唉,人远心疏,我们还没去过她家呢!结婚时没有道贺,生孩子时可千万不能错过,一定要去的,我还盼望着当个干妈呢!

山东人说话就是邪乎,念叨啥就来啥。凤华感慨不久,就接到燕儿的电话,让我们去外地她家,还给了个详细的地址。

“这妮子,”凤华兴奋地说,“和我生了呢,邀我去她家,语气里竟是心不在焉的敷衍,看到时见了不掐死她我不饶她。”

我们三天后满怀希冀乘车按燕儿提供的地址到达目的地时,眼前是一家儿童福利院。

凤华掩饰不住喜悦说:“没想到燕儿真的上进了,何必瞒这么久,有个好工作单位也该和姐妹分享啊,搞得这么神秘低调,哪像她做事的风格?”

打燕儿手机始终关机,凤华猜测她可能正忙于工作吧。

进得门来,询问了几个人,都没听说过燕儿的大名。我们不禁诧异,只好找到院长办公室。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接待了我们。说明情况后,院长才嘟囔了句“我等了你们两天了”。

“她是在两天前去世的,大约知道将不久于世,才和盘托出事情的经过。首先说,她把一部分钱捐给了福利院,一部分留给了你们——这里有遗嘱。关于她的孩子,她请求你们带走抚养,遗嘱里有交代。孩子是她和别的什么人的,不是她离婚的前夫的。她不知道前夫早已不能生育,她想在生命中抓住属于自己的东西,自导自演了一出闹剧。事情是显而易见的,被前夫识破,离婚,逐出家门,好在留给她一笔钱。孩子生下来暂时寄宿在这儿,她的身体垮了,最终死在了福利院。两天了,她说她死后你们就会到,我等了两天,心急如焚的——我们一起去看看那个孩子吧,她说你们一定会带走抚养的……”

我拖着软绵无力的凤华随院长来到育婴室时,婴儿床上,一个娇小的生命正静静躺在那儿,一对大眼睛茫然仰望着天花板,那眉毛、嘴巴、鼻子和眼睛组合在一起的五官,像极了她的母亲。

“雀儿,”院长弯下腰逗那女婴,“你看谁来了?”

“雀儿……”凤华颤巍巍地奔过去,抖手抱起那个婴孩,脸紧紧贴在她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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