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喜剧之王》里看出一些小道理

这是喜剧吗，我怎么看哭了？

托这两年烂片充斥的福，可以让我扭回头去，在老片子里翻翻拣拣，找到一些过去和现在都不失为经典的片子。

比如，这部《喜剧之王》。

这是1999年的片子了。可是，如果有谁认为它因此而过时，我是坚决不同意的。所谓经典，恰恰就是经过时间淘漉而留存下来的那些作品。流传越久的经典越不会过时。

影片开场，尹天仇（周星驰饰）在片场振振有词地对着那些麻木的小龙套们，大谈特谈表演要领，俨然是一位大牌导演的样子。

然而，他被摄影师一把推开，斥骂不已。

我们这才知道，他是一个死跑龙套的。

喜剧的节奏慢慢开启。

看到这里，脸上有些发烧：如果是我，有没有这份勇气，作为一个人微言轻的小龙套，在片场对别人谈表演。尹天仇敢，说得也在理，可是没人听他的。因为他太卑微了。

或许，他不知道自己的卑微，所以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直言不讳。或许，他知道自己的卑微，可他就是敢无视自己的卑微，或者是强忍住自己的卑微，内心苦笑脸上傻笑，把想要说的话说出来。不管遭到众人怎样的鄙夷与唾弃。

不敢在人前流露自己的想法，往往是不自信，对于许多人来说，这确实令人沮丧。而不看时势，也不掂量自己的分量，事事都要在人前表露想法发表意见的人，其实内心往往是不自信到自卑的状态。自卑到极点的反弹，就是貌似超级自信。尹天仇在人前不管不顾地大谈一个演员的修养，因为对电影的痴迷，而把自己的自卑展露在人前，让人笑，让人骂。这就形成一种强烈反差，让这个人物看起来特别不识时务，特别好笑。

然而，笑完以后呢？

当我看到尹天仇一本正经滔滔不绝地和导演说，一个人应该有n种死法，而导演似听非听地说你随便，随后又因为他多余的动作而怒斥时。当我看到尹天仇在被赶出片场前，去领盒饭（其实是小心翼翼又带着点儿抢的感觉），盒饭被又凶又贱的剧务（吴孟达饰）夺下丢给一条狗时。当我看到尹天仇遭遇了这一切，脸上还挂着他一贯的招牌式笑容时，我觉得，这样的笑，真的比哭还让人难受。这是只属于周星驰的招牌笑，我觉得这种笑，应该叫：哭笑。

与尹天仇相对应的，是另一个人物，柳飘飘（张柏芝饰）。

柳出场时那个笑意盈盈、裙角飞扬的镜头，有着邻家女孩一样的清纯与秀丽。相信大家还有印象。

那一刻，我以为她要赶着去上学。

结果，她是赶着去上工。

当然，你也可以说她是扮成学生妹去坐台。

转瞬间，刚才的甜美变成了苦涩。这样的苦涩，大概就是因为看到美好的事物并非如你所想的那样美好之后，那种失落和反差吧。

上工之后，柳飘飘遇到了一个客人，要找初恋时的感觉。

这位客人脑洞够大，来夜总会的陪酒小姐里找初恋的感觉。对于小姐们来说，这真是一个喜剧，因为这位客人有钱，好有钱，给钱时数都不数，是用厚度来计算的。对于这位客人来说，这是一个悲剧，因为陪酒小姐见多了用钱来买纯真的人，她们清楚地知道，用钱来买纯真的人，或许是世界上最不纯真的人。所以，她们什么都可以给你，唯独纯真不可以。此时此地，坚信用钱能买来纯真的人，就成了一出悲剧，只不过他们不自知罢了。

对于看影看剧的我们来说，这个情节是一个悲喜剧。会让我们在先喜后悲的节奏中，产生深深的代入感，回忆起自己的青春岁月和初恋时光。会让我们在这种代入感中发现，自己的纯真也在随着时间流逝而渐行渐远。

这个情节用喜——悲的节奏告诉我们，好喜剧是有层次和深度的，它用转折和递进的方法，成功地让我们在喜与悲两种情绪中高低错落地兜兜转转，让人笑着笑着会有泪水盈眶的痛感，却又在眼泪还在半路上时，又用笑声把它拦回去。

尹天仇失去了跑龙套的机会，因为他老是要在片场给人家讲那套谁也不听的，一个演员的修养。无奈之下，他办起了表演培训班。可是，一个连龙套都没人要他跑的演员，谁会听他讲课？可他并不打算放弃，还四处打广告招学员。

你说，这样的一个人，他究竟是不自量力，还是在坚持梦想？这究竟是喜剧还是悲剧？

柳飘飘和她的姐妹们失去了客人，因为她们的演技不好，扮不出客人想要的纯真。

这些买纯真和卖纯真的人，他们的生活究竟是喜剧还是悲剧？

柳飘飘们来找尹天仇，学习表演纯真。

尹天仇教的很认真，一板一眼。

柳飘飘们学的很马虎，有一搭没一搭。

她们觉得尹天仇说的那些东西好扯好无聊。

对自己的事业和爱好坚信到宗教一样虔诚，可以用布道一样的热情来做事，却偏偏遇到一群麻木到坚信只有钱才是衡量一切的人。

面对嘻嘻哈哈的柳飘飘，尹天仇无意中说了一句“舞女”。

是，我是舞女，老娘是舞女。谁都可以说我这句话，唯独你不可以，不可以。

尹天仇的话触怒了柳飘飘。其实，她本不应该怒的，因为他并没有说错什么，只不过是稍微露骨了一点而已。可是，那一刻，大概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吧。那么多来夜总会的客人百般调笑侮辱，她没怒过，欧巴桑的斥责呵骂她也没怒过，却被尹天仇一句无心的话，一下就触怒了，冲动之下，差点儿拍死尹天仇。

一个弱者把凳子拍向另一个弱者。

柳飘飘回到店里，在众姐妹面对那位一心想要找到初恋感觉的客人面前无计可施时，她飘飘出场了，用尹天仇教给她的那点儿演技外加青芥，终于流下了泪水，同时也用泪水洗涮了自己的不堪过往，唤醒了自己沉睡的纯真，完成了自我的觉醒和成长（注意，尹天仇在后面也有一场哭戏，作用和这场异曲同工）。

这场戏，是极有层次感的。

一个死跑龙套的，真诚而耐心地教一个坐台小姐如何表演纯真，这个坐台小姐又用这样的演技征服了想要体验纯真的客人，赚到了大把钱。可是，在这个过程中，这个坐台小姐发现自己用这个办法找回了自己的初心，同时发现教他表演的这个小龙套，是真诚而热情的。

带着这样的好感，柳飘飘再次去找尹天仇，继续学习表演。

在这场戏里，她的往事闪回出现，她也有过纯真，不过这份纯真却被欺骗她的那个人用来赚钱，强迫她去卖淫。一个人，因什么而伤，就会因什么而恨。柳飘飘从此就开始恨自己的纯真和轻信，由此走向反面，封闭冷漠麻木。可是，此时此刻，她却用尹天仇教她的表演办法，哭出了眼泪，并有勇气再次触摸自己内心深处的伤痛。这时，她意识到了，尹天仇真的是在认真教她表演：

打动人的表演，是要发自内心的真诚才行啊。

这一次，尹天仇教给柳飘飘如何深情地看着你所爱的人，如何拥抱。刚开始，柳飘飘一如以往，觉得好笑、滑稽。看片的我也跟着觉得好笑、滑稽。可是，尹天仇是真诚的、充满情感地在教。柳飘飘逐渐入戏，越来越投入。她投入地凝视尹天仇，投入地和他拥抱——只不过，拥抱的方式却无论如何也改不了：双手环着他的脖子，两条腿瞬间就交叉着盘住了他的腰。

你可以把柳飘飘这种拥抱方式，理解为夜总会生涯在她身上烙下的印痕。而我却更愿意把它理解为，这就是她喜欢一个人时无意识的流露。

“我喜欢你，用我自己的方式，无论怎样，都改变不了。”

我想，这大概是柳飘飘一次又一次练习拥抱尹天仇时的内心独白吧。

毫不掩饰地用自己的方式喜欢一个人，才是世界上最真诚的表白。

这份真诚，尹天仇感受到了，而他恰恰也喜欢柳飘飘的这种表白。

这段戏，既非喜剧，也非悲剧，是正剧，是在告诉我们一个貌似浅显，可是却快要被我们遗忘的道理：

做自己，真诚去爱。

可是，尹天仇在第二天就临阵退缩，他明明喜欢柳飘飘，可又不敢去爱，把自己仅有的钱、不值钱的表，甚至那本不离左右的《演员的自我修养》，全部塞进了柳的包包里。

这里又出现了以为用钱就可以补偿一切的桥段。可是，一切用钱能解决的问题，真的都不是问题啊。尹天仇，前一天说好的爱呢？你的勇气呢？这才是关键问题。而爱、勇气，这些品质恰恰是用钱买不到的。

这里也埋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就是那本《演员的自我修养》。尹天仇把它塞进柳飘飘的包里，或许是失神之举。而柳飘飘把它掏出来还给尹天仇，是有意而为，她希望他能继续努力下去，做自己的梦，走自己的路。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绝大多数时候心里想的，是希望男人能更好。而绝大多数男人好了之后，心里想的却是，得到更好的女人。后面的情节里，不论是出于一心往上爬，还是逢场作戏，尹天仇总归是对大牌杜娟儿（莫文蔚饰）有了那么一丝暧昧，就是一个例证。

尹天仇一路去追失望而走的柳飘飘，而柳飘飘去意已决，流着泪，却不再回头。有爱的内心，是极度敏感的，也是极度脆弱的，因为，整个身心都已被高度调动起来。所以，哪怕对方只有一丝犹疑，都会在内心被放大百倍。

幸好，失望落魄中的尹天仇一直没有放弃，他在片场演一条死尸那场戏里，杜娟儿脚上爬上了一只小强，惊吓中把小强踢到了他身上，众人上来各种暴击，他一动不动，直到那个娘炮导演喊停。杜娟儿问他为什么不动，他说：

导演没喊停，就要一直演下去。

这句台词，有太多周星驰的自况意味，又何尝不是说给看电影的我们？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大戏，和这部喜剧之王一样，都是自导自演。无论生活给你怎样的暴击，无论多苦多痛，只要导演还没喊停，就一直演下去。

这一幕，给杜娟儿留下极深的印象。所以，当一部新片中的男一号没有档期时，杜娟儿选择了尹天仇。试戏的一幕极有喜感，也极富意味，杜娟儿说，你就演尹天仇，做打动人的内心表白。结果，尹天仇演的涕泪聚下，极为动人，长长的清鼻涕眼看就要落到杜娟儿的嘴里。看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狂笑，真的是狂笑不已哦。不过，尹天仇在接下来的台词里，动情地说了一句：

娟，我这一辈子受过太多挫折……

注意看眼泪，请忽略鼻涕

这句台词一说出来，仿佛开启了泪水的闸门，力道千钧，我相信，此时的尹天仇和周星驰，已经合体，最高的表演境界就是：

演自己。

而这份表白，没有马景涛式的声嘶力竭，我始终觉得，马景涛的那种表演，简直有一种把人生悲苦生吞下去又生吐出来的即视感。而真正的表演，则是周星驰在这个场景中所呈现的，把人生的遭遇默默咀嚼吞咽，压榨成滋养自己成长的血液，就像把一枚酸涩的柠檬，压榨去它的苦与涩，最后榨成一杯酸甜适口的柠檬汁一样。

这种笑中带泪，透过泪目看到尬笑的表演层次，其实考验的已经不是一个演员的演技，它拼的是人生历练和积淀。惟其如此，尹天仇涕泪俱下的表白，方能让观者笑着笑着就笑哭了，哭着哭着又哭笑了。

当尹天仇的好运来临，作为新片的男一号与杜娟儿作巡回宣传时，他似乎放下了一些什么，对杜娟儿产生了一丝暧昧：两人在舞会上秀舞时，尹不小心踩了杜的脚，杜让他注意一下步法，他说了一句：好，我迁就你。

此时，柳飘飘却正在为坚守自己的内心，和内心对尹天仇的一份情愫，遭受着客人的侮辱与毒打。

当一个人放弃一些坚守，或许会活得舒服一些，不过那是以迁就为代价的。

而一个人坚守着内心的一些东西不放弃，或许会有巨大的伤痛，伤痛过后，会活得更坦荡和自由一些。

不过，命运就是那样弄人，男一号的事情最后还是黄了。尹天仇和制片方在撕扯争夺剧本时的那份不甘与用力，是他剧烈动荡的内心最直观的体现，看那份剧本上那一道道抓痕，一种辛酸的况味尽在其中。

在戏里没机会演男一号的尹天仇，最终在卧底行动中成了无可替代的男一号。人生就是这么鬼畜，毫无道理可讲。如果你有心，其实也应该能看得出来，这场戏也是有寓意的（话说，我这是在看一部寓言故事吗）：人生才是一部生死考验的大戏，不能行差踏错一步，细节决定成败，是生是死取决于你能不能熟知各种外卖的价格。当然，最终的决胜，靠的还是勇气。尹天仇在危急关头开枪击毙那几个黑帮，解救了这场危局。经历了大起大落，尹天仇终于复归平静。

当然，你也可以说这场戏其实没这么深刻，只不过是在借机向吴宇森致敬。是的，这么说也没错，回想一下前面教堂试戏的那些镜头，谁的电影里会出现那么多鸽子。这又说明一个道理：好电影可以给你提供许多种解读角度。

或许周星驰不过是想单纯地讲好自己的故事，拍好自己的电影。单纯如斯，方能引来如万花筒一样丰富多彩的解读与猜想。人生如戏，本来就是由许多个或许组成，只不过最后上演的是其中一个或许，那些被剪掉的或许，就留待我们这些看电影的人来脑补。

最后，尹天仇又回到社区那个简陋的舞台，给街坊邻居们演那出《雷雨》。洗去铅华，我们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最大的舞台不过是日常的琐碎一地鸡毛。所不同的是，当舞台下有一个人，她笑着，眼里满是爱意地欣赏着你时，人生灰暗的底色上，终于有了一抹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