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朱-塞上牛羊空许约
金庸的笔下,有过许多的女子。古灵精怪俏黄蓉,因爱生恨周芷若,哀婉出尘小龙女,神仙姐姐王语嫣,这些江湖伊人曾是许多男儿心中的梦中情人,理想伴侣。
可是,有一个人,她没有大家闺秀那般美丽,也不具洞悉世事那样的机灵,却是很多人心中永远也抹不去的痛。这个人,就是阿朱。
“双眸如星,笑靥如花,活色生香,俏美可喜。”
金庸笔下的女子,多是美人,可却极少有这样俏皮却不刁蛮,调皮却不任性,古灵精怪又不失温婉可人,“诡计多端”却又纯洁善良的女子。
“身穿淡绛纱衫的女郎,也是盈盈十六七年纪,一脸精灵顽皮的神气,这女郎是鹅蛋脸,眼珠灵动,另有一股动人气韵。”
阿朱,似她的名,艳丽炙热,生机勃勃。她一出场,便是这样跳脱可爱的样子。看着她用无师自通的易容术耍得吐蕃国国师鸠摩智团团转,又骗得段誉向她磕了响头,让人不禁慨叹,这真是个顽皮的女孩子。然而人们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出身“杏花烟雨江南”的女孩儿,性子里透着一股通达爽朗的劲儿。
阿朱传奇的一生,是从离开听香水榭开始的。这是她奔赴幸福的第一步,却也是在死亡路上近一步。
阿朱第一次遇见萧峰是在杏子林。彼时他还是不知身世的乔峰,他与她还是没有交集的陌生人。英气勃勃,沉着淡定,豪迈飒爽,不怒自威,乔峰的豪气想必是久来身居江南的阿朱从来没有见过的。
乔峰是何等英烈之人,技压慕容,平定内乱,义气冲天;奈何,命里注定有他的劫。短短一瞬便成了众矢之的,名字,身份,地位,全被剥夺,在盛极之时跌落谷底,由万人敬仰的大英雄变为令人不齿的契丹狗。这一切,阿朱亲身经历,文中虽未表述,但她定是心有恻隐。而后,他的出手相救,更是在她心里烙下深深的印记。
偷易筋经不成反成重伤,阿朱命悬一线危在旦夕之时,再次遇到了乔峰。此时他身上已冤案累累,无从辩解,一心想快些找出真凶,找出仇人。可他没有置阿朱于不顾,反是将她带回,日日照料,不顾安危地用真气吊着她的命。阿朱此时定是恐惧的,她虽是有些小聪明,面对生死大事,到底做不到冷静豁达,而这个时候,乔峰是她唯一可以依赖的人。
“乔大爷,我不愿死,你别抛下我在这里不理我。”
阿朱吴侬软语,却又可怜兮兮的样子,任谁都会心生怜惜,乔峰自然也不忍心。仿佛是知道命不久矣,阿朱倒也不畏惧乔峰那大英雄的身份,缠着他要他为自己讲故事,唱歌。金庸在这里写到,“不久之前,他还是个叱咤风云、领袖群豪、江湖第一大帮的帮主。数日之间,被人免去帮主,逐出丐帮,父母师父三个世上最亲之人在一日内逝世,再加上自己是胡是汉,身世未明,却又负了叛逆弑亲的三条大罪,如此重重打击加上身来,没一人和他分忧,那也罢了,不料在这客店之中,竟要陪伴这样一个小姑娘唱歌讲故事。”可见乔峰对阿朱的纵容,他对待阿朱,似乎开始与众不同。他为她讲了小时候被人冤枉的事,他告诉她他手上沾满了鲜血。可她却依旧只是笑笑,对他说,大哥,冤枉你的人,都不是好人。
聚贤庄一役,乔峰冒着被整个武林围剿的危险带着阿朱求薛神医治病。他在天下英雄前受尽羞辱,挨尽谩骂,两个人险些双双殒命。好在蒙面人及时相救,白世镜仗义相助,两人虽就此分离,却全都保住了性命。这一战,乔峰一杯一杯地不知喝掉了多少碗断交酒。他说过的,他从不杀好人,可是至此,已是血债累累。曾经轰轰烈烈,虽万千人,吾往矣英豪。从这以后,江湖上,乔峰的名字,让人谈之色变。
阿朱使计出逃以后,第一个念头就是去寻找乔峰。可是乔峰了无音讯,她无处可寻,只好在雁门关静静等待。日升月落,风起风停,云影流动,寒林漠漠,她就这样一个人等了五天五夜。
“山坡旁一株花树之下,一个少女倚树而立,身穿淡红衫子,嘴角边带着微笑,正是阿朱。”
乔峰发现她时,她就这样站在花树之下,花影斑驳,也丝毫掩不住她灿烂的笑容。她小小年纪,藏不住心事,见着心心念念之人,纵身扑入他的怀里。
“乔大爷,我,,,我在这里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来。你,,,你果然来了,谢谢老天保佑,你终于安好无恙。”
乔峰感念阿朱的痴情,心有触动。此时他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恶,阿朱却无条件的相信他。她懂得他的委屈,他的屈辱,他永远是那时故事里的孩子,受不了被人冤枉的滋味。虎落平阳,英雄陌路,乔峰满身的苦,郁积的恨,都越来越多。可这时却有这样的红颜知己,不计一切地仰慕他,相信他,在他众叛亲离之际还这样灿烂地对他笑着,他心里怎能没有触动?她是他灰暗世界里的阳光,是他生命里唯一的亮色。
“……阿朱,我在塞外,你来瞧我不瞧?”乔峰紧张地望着她。
阿朱羞涩一笑,却坚定地回答, “便跟着你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也永不后悔,跟着你吃尽千般苦楚,万种熬煎,也是欢欢喜喜。”
世上竟有这样的女子,不嫌弃他是契丹人,不在乎他的身份地位,甘愿忍受万人唾骂,也要和他一路相随,不离不弃,乔峰一时喜得说不出话,
“是了!从今而后,乔某不再是孤孤单单、给人轻蔑鄙视的胡虏贱种,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有一个人……”
“有一个人敬重你、钦佩你、感激你、愿意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陪在你身边,和你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
乔峰说不出的话,阿朱一字一句地讲出口。前面的荆棘,未知的险恶,以后他们都携手共度。
她们约定,待一切都了结以后,便一起到塞外,牧马放羊,从此不问江湖事世纷乱。
此后二人一路追寻真相,却屡屡受挫。乔峰身上的冤案也越来越多。
所以他再也离不开阿朱。只要这世上有一个人懂他,只要阿朱没有扔下他,他就一定能撑下去。
郎情妾意,一路相伴到了小镜湖,自阿朱离开燕子坞以后,她距离死亡终于只差一步。
马夫人说,真凶是段正淳。一个是她的父亲,萧大哥是她的挚爱,这两个人,却非死一个不可。
她不怕失去父亲,若是没有血缘,他们不过只是陌路。可是,她的萧大哥,她最爱的萧大哥,他要杀的,是大理的镇南王。背上这条血债,以后大理岂能轻饶?她绝对不能让大哥日后半世逃亡,永无宁日。可大哥心有执念,一直苦苦寻觅仇人,此时又岂能叫他放弃复仇?
思前想后,阿朱终于下了狠心,她要易容成父亲的样子,以自己的性命了结此事。
决战当晚,她拉着萧峰,哀婉地对他说:“不是分开一会儿,我觉得会是很久很久。大哥,我离开了你,你会孤零零的,我也会孤零零的。”她心里此时绝望到极致,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她人世中最大的牵挂啊,她眼中柔情,她心中所爱,从此,都永别了。
青石桥上,电闪雷鸣。萧峰此生从未亲手伤过阿朱,唯一一次,竟是这致命一掌。
他眼看着阿朱的身子飘出去,无尽的白纱随风缠绵。他甚至来不及接住她软绵绵的身子,只能一路追着她跑去。
“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抱着她,一遍遍呐喊。他的声音一向粗犷,此时却只剩悲痛哀恸。
生命尽头,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对他说,“我翻来覆去,思量了很久很久,大哥,我多么想能陪你一辈子,可是那怎么能够?我能求你不报这五位亲人的大仇么?就算我胡里胡涂的求了你,你又答允了,那……那终究是不成的。”
阿朱以为这样事情便全部结束了。可阿朱懂萧峰,萧峰又怎会不懂阿朱?
“阿朱,阿朱,你一定另有原因,不是为了救你父亲,也不是要我知道那是无心铸成的大错,你是为了我!你是为了我!你完全是为了我,阿朱,你说是不是?”
凄美的笑在阿朱脸上荡漾开来,她爱的人懂她,懂她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明白她最后为着他的心意,她走的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她是他生命的点缀,可他却是她的墓冢。他为她披荆斩棘,她用尽生命回护。
今生君恩还不尽,可是蜡炬已成灰,眼泪已流干,再没什么能报答了。
萧峰眼看着阿朱在他怀里香消玉殒。那样可爱的女子,那样如花的年纪,就这样流星般在他心头刺过,留下满天璀璨便流转而逝,却刺得他心里留下永世不灭的伤。
原来那些曾经放不下的执念,可以这样摧毁世间万物。他最看重的仇恨,在这场雨中全部崩塌,而他的爱妻,就在那灰烬里,永远不能醒来。
可是她怎么忍心,大哥不是才对你说过,要照顾你一辈子,所以才觉得这条贱命金贵。可如今,怎么反而是你不惜命了呢?你不是说过,以后要和大哥一起在塞外牧马放羊?你不是说过,大哥以后都不是一个人?你在雁门关等了五天五夜,不是在等我吗?现在,怎么不等大哥了呢?
阿朱,你怎么能扔下我?
“他抱起阿朱的尸身,走到土坑旁将她放了下去,两只大手抓起泥土,慢慢撒在她身上,但在她脸上却始终不撒泥土。他双眼一瞬不瞬的瞧着阿朱,只要几把泥土一撒下去,那便是从此不能再见到她了。耳中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到她的话声,约定到雁门关外骑马打猎、牧牛放羊,要陪他一辈子。不到一天之前,她还在说着这些有时深情、有时俏皮、有时正经、有时胡闹的话。从今而后再也听不到了。在塞上牧牛放羊的誓约,从此成空了。萧峰跪在坑边,良久良久,仍是不肯将泥上撒到阿朱脸上。突然之间,他站起身来,一声长啸,再也不看阿朱,双手齐推,将坑旁的泥土都推在她身上脸上。回转身来,走入厢房。”
他曾经,除了她一无所有,现在,他终于一无所有了。
他后半生的幸福与期许,都随着这一捧泥,随着阿朱,永远消失了。
他是那样爱她,就算阿紫与她再怎么相像,他也不会动心。就算此去经年,辽帝要为他遍寻南朝美人时,他依然只是凝望远方,仿佛这样就能看见花树之下那个一身红杉的女子。他摇了摇头,对着辽帝说:
“……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就只一个阿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