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羊

文/名贵的考拉熊

从前山上有只羊。

他悠闲地啃草，晒太阳，努力辨认飞鸟的语言，从未成功，从不失望。

他想：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羊。

他没试过追问自己从何而来，将往何处，虽然思考的时间很多。他习惯在黄昏缓慢地睡去，再睁开眼只看到漫天星辰。

他笃定有些事不会改变，太阳每天都照常升起，对未来他没有计划，对过去他选择遗忘。

他说：这世界太大，我站在山巅还是看不远，所以我只选择眼前的青草和即将出现在眼前的青草。

有一天，山腰那里来了一群羊，他知道他们是羊，他们闭着眼睛吃草，软绵绵地叫，他们说着不用辨认的语言。

他好奇地看着他们。连日出都只看了一半。

他想：我从没见过别的羊。他们的毛是那么浓密，角又那么蜿蜒。但我想我不必在意他们，因为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羊。

如果他们是幸福的，那么他们最多和我同样的幸福。如果他们不幸，那么多不同的不幸还真是不幸啊。

可是当太阳完全升起来时，他听见那群羊在唱歌，惊异地发现自己所熟知的每个字都有了新鲜的涵义，他知道冷和热，但在那些忽近忽远的声音里，他感受到了温暖与凄凉。

于是他窥视他们，看见每只羊都有相似的表情，那是和啃着青草站在溪边的自己不尽相同却有着相同线索的表情。

他不明白。

太阳落山之前，那群羊一起离开。于是有生之年他第一次看日落，他看见熄灭的火炬，发现了前所未有的色彩，在这昼夜交替之际他忽然明白了孤独，继而更加理解了幸福。

他们是伙伴。他们分享青草，所以吃到更好吃的青草，他们一起唱歌，所以更加接近天籁。

我曾以为这片天空和这座山是我私有，可是我终于领悟了，这世界，没有“我的山”，只有“我们的山”。

第二天，羊群又来到这座山，他躲在树下浓重的阴影里，远远地张望。

等他们离开后，他又看日落，开始思考一些事，一些他从未发觉却真实存在的事。

不知过了多少天，他终于积攒够勇气，来到他们中间，模仿他们的动作，希冀着成为更加幸福的羊。

可很快他意识到了自己正被无数双眼睛凝视着，不敢抬头，他默默地继续吃草。

嘿，其中一头羊说，你不属于我们，你是谁？

他知道无处可逃，只好说，我是山上的羊，我想和你们在一起。

一只强壮的羊缓慢地踱步出列，他说，不可能的。我们是绵羊，而你是山羊。

羊很震惊，说，原来我们如此不同。

壮绵羊说，绵羊只和绵羊做朋友。

山羊很沮丧，他不发一言地回到了山顶，有飞鸟掠过，他难过得堵上耳朵。看着绵羊们结伴离去的背影，他的心像落日一样惶惶然沉了下去。

他想，我是全世界最悲哀的羊，只是因为我是山羊！

山羊努力接受这一切，他吃草，看日出，聆听鸟鸣，可是这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无论所做何事，他都深切地感到了自己的孤独。

他还是喜欢看那些绵羊一起跌跌撞撞的模样。

直到某天，他在高处看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正接近溪水边的羊群，而那些绵羊正唱着幸福的歌。

他意识到那是狼，毫不犹豫地大吼一声，从山顶俯冲下去，用犄角凶狠地撞开了狼。

狼呜呜地走开了，一瘸一拐。山羊剧烈地喘气，他从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力量——他无法理解这力量的源泉，但他感受到汹涌的喜悦，他知道自己救了绵羊们。

绵羊终于发觉了危险，惊讶地看着山羊，他看起来明明那么瘦弱。

在一片寂静中，壮绵羊说，谢谢你，山羊。

他看见山羊眼中的渴望，却只是摇了摇头。他说，有些事是不会改变的。

山羊闪耀的眼睛迅速地熄灭，说，我明白。

壮绵羊说，除非你愿意成为绵羊。

山羊惊异地看他，说，怎样做？

壮绵羊说：改变是最容易的事。可是你知道，我们不是自由的，难的是牺牲。

山羊说，我可以不要这自由。我也不觉得这是怎样的牺牲。如果自由是只能独自看守这片风景，那么自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东西了。

壮绵羊点了点头，示意每只羊都分给山羊一些毛，使山羊看起来和他们一样蓬松。

然后山羊从悬崖上跳下来，将犄角在冰冷的石头上折断，使他看起来不那么特别。

没有流血，山羊还是很痛苦，他把那些断角埋在溪边，那是他最锋利的组织。

壮绵羊说，欢迎加入。请你做我们新的领袖吧。

山羊感到很幸福，连痛苦都可以忍受。他熟悉这座山的全部，知道青草和溪流，狼穴和陷阱，绵羊们都说他是最好的领袖。

山羊和绵羊们一起唱歌，咩咩咩咩咩咩。山羊给绵羊们讲故事，咩咩咩咩咩咩。山羊说，咩咩咩咩咩咩。每一声都有回应，不是回声，回应。

他曾经奋不顾身追求的东西终于实现。他觉得自己仿佛懂得了飞鸟的语言。

可是有时他喝水，看见溪水里的自己，很陌生。他的犄角是好看的，他一直这么想，现在他失去了它。

没关系。他想，我也得到更多。

他不再蜷缩在寒风凛冽的山洞，而是和伙伴们一起回家。那里有保护他们的栅栏和猎狗。每个夜晚他都沉沉睡去，不再因为狼而保持警觉。四周是同类此起彼伏的鼾声，他也陷入安详的梦境。

终于有一天，他发现羊群的数量在减少，他问壮绵羊为什么。

壮绵羊说，因为我们的主人饿了。

他因壮绵羊的淡然而震惊，说，是他杀死了伙伴们。我们不能反抗或逃跑吗？

壮绵羊说，当我们饿的时候，主人给我们饲料。现在他饿了，我们将饲料还给他。很公平。

山羊无法理解这种交换，他说，你们的妻子给他乳汁，现在还要割下血肉吗？

壮绵羊疑惑地望着他，说：那就是我们站在这里的意义。

山羊说：不是的。你的每一寸皮肤都属于自己，人类喂养你们，保护你们活下来，不代表他拥有杀死你们的权力。

壮绵羊恭敬的脸上掠上一丝阴影。他说：领袖，既然你否定我们的生活方式，为什么要折断自己的角呢？

关于疼痛的记忆重新滚烫，山羊被动地陷入沉默。他渐渐想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本是孤独的——他发现了自己的孤独——他急切地渴望摆脱孤独——这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夜已经很深了，羊群入眠，山羊缓慢地踱步。繁星满天，他出神地说：今夜此刻，这是我私有的星空。这个世界上，其实是有“我的山”的。我很怀念它。

当主人再次拿起屠刀，挑选予以宰杀的对象，山羊从拥挤的羊群里发出低沉的吼叫。

主人望向他，觉得他长得很奇怪。

主人说：你不是我饲养的羊，你是谁？

羊群说：他是我们的领袖。主人，请不要先杀他。

主人说：陌生的羊，家畜看到屠刀没有逃跑，是可耻的。

山羊说：我不是家畜。却怔怔掉下眼泪，他想起自己对自由的诋毁。自由是好东西，也许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当他明白自由的可贵时，已经可悲地失去它了。他不再为自己的身份辩解，这让他很痛苦，并决心结束它。

主人哈哈大笑：毕竟家畜，还是流下了哀求的眼泪。

羊群也看见了山羊的眼泪，他们说：领袖没有哀求。他决心牺牲自己了。领袖，请你回山上去吧。

山羊说：我回不去了，我早就回不去了。你看，我把我的角弄丢了。

屠刀经过他的身体，山羊听到微风的声音。山羊的灵魂想低头吃几棵草，却发现自己站在陌生的土地。他说：我知道了，被屠刀宰杀的羊是很绝望的。

壮绵羊说：你一直是一只山羊，请不要为了绵羊的命运而悲伤。

山羊说：他今天不会再杀别的羊。你带着大家逃跑吧。

壮绵羊说：也许绵羊不该逃跑。就像山羊不该下山。

山羊逐渐变得透明，微微笑着：你知道吗，就在此刻，世界上某条河流特别明亮，天上的英灵也许进入梦乡，极高的山峰树叶婆娑作响，有的城市太阳就要升起，有人的壁炉里一定跃动着火苗。

死在这里非我所愿，但我从不后悔走下那座山。

山羊的灵魂远去，壮绵羊注视天空很久，飞鸟缓慢地掠过。

那一天，壮绵羊继承了领袖的位置，带领羊群躲避狼的獠牙，人的陷阱，找到了上山的路，与旧时代永远诀别。

他一次都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