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客栈-蓼莪(一)

2019-02-28  本文已影响0人  李喜蓁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玲儿摇头晃脑的跟着观先生念着古诗,我坐在一边为一个小茶炉生火,观先生新得了一把紫砂壶,稍后他要开壶。

    观先生是客栈的总管家,平日里手里总把玩着一个西施壶,喝茶、读书、练大字,是观先生生活里占比最高的三件事。观先生很喜欢玲儿,在玲儿会说话了之后,他也常常教玲儿读诗。

    楼下传来了一阵铃铛的响声,那是挂在大堂木门背后的铜铃,铃上有细密的纹路,这种纹路我只在博物馆出土的铜器上见过类似的。每当大门开关的时候,铜铃就会随之晃动,发出悦耳的响声,迎来送往,那铜铃就挂在门角,不知响了多少年头。

    我向观先生示意一下,就下了楼。从茶水间泡了一壶好茶,又取了一些茶点,给迎客堂端了过去。

    迎客堂里,易先生正同一位老者说着话,那位老者穿着蓝布衣衫,拄着一根枯木似的手杖,脸上皱纹遍布,好像诉说着他一声坎坷的往事,灰白色的头发宛如严冬的霜雪,根根分明,一双棕褐色的眼睛深深的陷在眼窝里,眼睛里的光芒仿佛他已至暮年的生命,暗淡的看不出一丝光彩。

    这样的老人,漂流客栈来来往往的住过很多,有儿女不孝,霸占房产,把他们扫地出门的;有中年丧子,白发送黑,晚年无依的;有多年鳏寡,亲友已故,无依无靠的……每个人身后,都是一段不幸的故事。老人是最穷的房客,除了自己这把老骨头,基本上没有什么值钱的抵债物,从他们身上也赚不到什么钱,是最不划算的房客。

    不过易先生仿佛不太在意这些,他曾说,老人,是被酿造过的时间,要细品,才芳醇。

    老人接过茶杯,轻嗅了一下茶水的香气,继而细细的品了一口,叹到:“很多年,没有喝到这么好的茶了。”

    易先生微笑道:“这样的好茶,小店还有很多,老先生若是喜欢,入住之后,我日日唤人与你送去便是。”

    老先生的眼神比之进来的时候,更加黯淡了一层,“年轻人,老头子我身无长物,也确是付不出什么钱给你啊。”

    易先生的微笑更深了,这个笑容我见过许多次,这意味着这桩买卖,客栈会小赚一笔。“老人家,钱是至俗之物,我们客栈虽然不扎眼,但是最不缺的就是这俗物,您的身上,有更重要的东西。这东西于您、于他人,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人死灯灭,那东西也跟着您归于尘土,但我们有办法让他留下来。”说罢,易先生抬起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接着说道:“您是多年的鉴古老手,您脑子里的东西,于我们而言,可是值钱得很呢。”

    老先生抬起头,一脸疑惑的看着易先生,易先生接着说道:“您还有未了的心愿吧,但是您的时间已经没有了,而我们可以给您的,不仅是落脚的地方,我们,还可以给您时间,十天够不够?而费用,就是您的智慧。时间到了之后,您的精神归于天地,肉体归于尘土,而智慧,留给我们。”

    老人略一沉吟,叹了口气说道:“罢了,你说得对,我脑子里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若于你们还有点价值,你们便拿去吧。”

    易先生打开抽屉,拿出了一把铜制的钥匙,钥匙上面挂着一块小小的黑木钥匙牌,正面以篆体刻着几个小小的金字“中九”,这便是老人家的房间了。

    我唤来了侍童,带老人家先去房间里安顿下来,继而回来收拾迎客堂。

    “一帆啊,平六的那个客人怎么样了?”易先生问道。

    “已经妥当了,房间也重新收拾好了。”我答道,“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呢,可惜了。”

   “生死有命,这世间的疾苦甚多,你我即便有心,也只能略尽薄力罢了。”易先生的语气平淡无波,就如他一贯的那样。

    “谢谢先生,我只是有些物伤其类,她跟玲儿相仿的年纪,我心里总是难过的很。”

    平六的那个客人,那个身患重病,被父母遗弃的小女孩儿,只住了五天就撒手而去了,其实她可以多住一阵子的,幼童的灵魂最值钱,纯净的好像天山上的湖水,再没有比幼童的灵魂更干净的东西了,如果她想,即便住上三五个月,对我们来说也是划算的。只是她的心太冷了,父母的厌弃、亲人的嫌恶,都如同冬日里穿堂的寒风,把她的心吹的冰冷冰冷的,她在我怀里离开的时候告诉我,“帆姨,我还是很想妈妈,很想很想,妈妈。”说完就闭上了眼睛,结束了她短暂又悲惨的一生。

    她的灵魂,被保管在易先生的财库里,她的尸体,和其他退了房的房客一样,被我埋在了后院的那棵南山树下,一起下葬的,还有她生前一直不离身的一个已经破旧的不成样子的小小的布娃娃,那是她的父母送给她唯一的东西。明年,南山树会结出很多冒着盈盈蓝光的果子,其中一个,是她的尸身滋养而成。而易先生,则会带着这些果子,进贡给客栈真正的主人。

    这里,是一间无法活着走出去的客栈,这里,是漂流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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