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级自由（五）

每当他这种疯病发作的时候，吴悠就会笑盈盈地跟他解释，像对待她的小学生一样：“这些跟我们没关系，不要自寻烦恼，过好我们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甚至，她还会说：“社会就是这样，我也认为不好，但我们又能怎么办？”还有一次，她竟然被二万的冥顽和在这种冥顽指导下的行为艺术尴尬得勃然大怒：“说了多少次了，你就是不听，我看你不是傻就是蠢，当初怎么看上你了。”说完，踩着她的高跟鞋恨恨而去。

二万被吓得愣在那里，心里说：“你说过多少次，这是对的，是很多次，但你没说服我呀。难道我们只能顾自己吗？难道社会这样子就没有办法改变吗？”他甚至想到《狂人日记》里狂人的话：“从来如此，便对么？”

可是，真的如他老婆说的，又能如何呢？但他胸中的不合时宜又冲撞得他难以平静，即使为了家庭，为了下凡嫁给他的老婆。

有一年春节从老家回苏州，应该是正月初六，那时正好是小长假高速免费的最后一天。沪宁高速特别堵，二万就顺着车流往前开，很长时间，他都没有变道。因为他认定从左往右第二条车道最快，且大家都衔得那么紧，像链条一样。就在这时，他观察到一辆山东牌照的雅阁从第四车道硬挤入第三车道，而被逼停的那辆桑塔纳一阵按喇叭表示抗议。这种情况下，也只能以此发泄了。很多时候，二万也是这样做的，夜晚的时候，二万还会辅之以闪远光灯，表达这种不遵守排队秩序，不顾及他人安全的警告，虽然心里很想不踩刹车，甚至加大油门冲上去，可一刹那还是刹车让道忍辱含垢。二万这时候就特别瞧不起自己，认为自己特怂。

但久而久之，二万就释然了。因为很多次早上去买馒头，人很多，江南小镇的土味道就出来了：店员在人群中一两个人喊排队抗议下，一边收钱递送馒头，一边笑呵呵地让大家排队。那种假惺惺的要求，仿佛在说：“同志们，抓好你们的钱，举过头顶，摇起来，喊起来，往我们柜台这边涌，别怕，我们的柜台是砖垒上的，外面贴了瓷砖，不要排队，不要温文尔雅，要人仰马翻，要嗷嗷乱叫，这样才能证明你们的能力，顺便证明我们馒头是稀缺珍品，买到就是赚到。”二万这个时候，就会看着前面歪歪扭扭的队时时插进去活物。他们看起来，无论衣着打扮，还是音容笑貌，举手投足，与知识修养，高尚文明，相去甚远。二万发现这个定律后，很是庆幸自己这么早就掐断了愤怒的咽喉，变得平心静气，甚至看着这些插队的人们，生出无限的怜悯和津津有味来。

那时，那辆插队的鲁牌雅阁，竟然，竟然猛地停了下来。然后，车内出来五个年轻人，其中还有一个女的，他们一拥而上，把后面桑塔纳内的司机硬拖了出来，四个壮汉就练起了散打，旁边那个女的，留着红色的头发，踩着她的高跟鞋，打出节拍，嘴里有节奏地叫着：“妈的，弄死他，弄死他。”而桑塔纳里的其他人，被这一幕吓得，没有一个人出来。

在第二道的二万，心想，如果那辆傻逼车插自己的车道，那自己也会鸣笛，接下来挨打的人就是自己了。于是他生出连连的庆幸，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慷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一踩油门，从流氓们身边开过，竟然不敢再看一眼这现场版的暴力电影。他很是害怕这群畜生，会不会也逼停他的车，也把他拖下来暴打一顿，他是被吓破了胆，因为很多电影里，那些不管编剧如何构思，导演如何涂抹，内里终究是流氓的角色，在别人围观的时候，总会说一句：“有什么好看的，再看，把你们眼睛抠出来。”

车开出去好远，差一点错过下高速的口子，二万才回过神来。这段时间，路上还是继续堵，但二万已不在乎了，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思考。他想，原来自己一直生活在自我营造的王国里，那里一切是非分明，井井有条。任何除暴安良都天经地义，毫无代价，不必思前顾后，畏首畏尾，就像梦中踢球一样无能为力。而自己，就是那个站在道德制高点和具有超人能力的英雄。可是，刚才的事，就是无数的手掌，打得二万的脸，阵阵灼烧。说白了，二万就是一个懦弱的，自以为是的，二逼，跟这个社会的大部分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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