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居住的街道美文坚持写

鳄鱼街的八月是天才舒尔茨的戏法

2016-08-19  本文已影响9164人  苒朋友

夏日午后起床,厚重的窗帘挡不住从细缝里穿进的白光,知了的尖叫刺透耳膜,敲击着后脑勺。晕沉沉站立,掀开窗帘,如一个巨大的哈欠,隔着玻璃大片的热气也势不可挡地袭入室内。而舒尔茨开篇的描写就渗着这股热气迅速划过。

“每天,炎炎夏日从我们位于集市广场的二楼公寓那个阴暗的房间穿过:空气的条带在寂静中颤抖,一块块阳光在地板上做着燃烧的白日梦,手摇风琴的旋律从夏日金黄色静脉的深处流出;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钢琴的旋律,不断重复弹奏着两三节副歌,音乐晕倒在阳光中白色的人行道中,消失在正午的火光里。”

“才刚褪下清晨的灰烟和薄雾,日子马上就陷入琥珀色的低沉午后,有一瞬间变得金黄透明,像是深色的啤酒,随即它很快就坠入了多彩而辽阔的夜,坠入它美妙的重重拱顶之下。”

《鳄鱼街》是一本拥有大段描述,没有太多跌宕起伏情节的书,对于我这种平日里只爱读悬疑类小说的人而言,《鳄鱼街》似乎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也许,根本就不会成为一个选择。

恰巧逢着时蔬第五期的机会,想挑战一下自己。就任性定了这本书。花了刚刚好一个礼拜的时间读完,像做了一个礼拜的梦。《鳄鱼街》虽说是短篇小说集,倒不如将其放置在介于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之间,介于散文与诗歌之间,介于现实与梦境之间的位置。当翻开第一页,整面爬满的比喻便让我深陷其中。

以前看梵高的画作总是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有一点狰狞,有一点诡谲,有一点肆无忌惮,有一点直来直往。看完《鳄鱼街》,会隐隐觉着,可能和那株向日葵一样,这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通感。一个作家用他着了魔一般的比喻和描写,把每一幅近乎模糊虚无的画,如同烟花一般一次又一次在读者眼前、脑中炸开。

“房间里充满了鼾声,像是一团团不断往上生长、往上堆积的白云,这团云托着高塔德医生和他的床一起往上升,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形成一幅气势壮阔的升天图,漂浮在鼾声的浪潮和膨胀的被褥之上。”

想起很早以前读《挪威的森林》时,看到过关于通感比喻的评价:我把见你时的欣喜写进锁住的日记本,村上春树却把自己的喜悦说成“春天的熊”。

第一天读的是在网上随手下载的版本(杨向荣译本,此译本是将原著波兰语译成英文后,再译成中文),虽然被作者无与伦比的譬喻和想象力震撼,但依然对于译者近乎偏执的“堆砌”成语和辞藻感到非常的不适。

在多番查阅比较后,决定选择林蔚昀的译本,这是由波兰语直译成中文的版本,少了堆砌辞藻的拐弯抹角,更加清晰与原汁原味。我猜,大约这才是原作者真正想要表达出来的东西。

我们都明白,真正能撼动人心的话语不在于比他人多两个成语,而是直接明了的描述。也许平庸的张扬才是不同凡响的热情和强盛。

描写木偶:“我喜欢他们深沉的严肃,他们哀悼般的装饰,这些非凡的男性样本有着烘焙过的咖啡豆一样充满油亮光泽的美丽眼睛。我喜欢他们尊贵的匮乏,他们缺乏生命力的海绵般的庞大身躯,他们异常的阴柔。我喜欢这些消失中的族群,从巨大胸腔中发出的喘息,甚至那围绕着他们胡须的缬草气味。”

描写猫:“猫抬起世故、冰冷、长满条纹的脸,百无聊赖而又漠然地把它的猫眼眯成两道斜斜的缝。”

描写人群:“在喧杂的混沌汇总,几千条腿发出咚咚声,几千张嘴喋喋不休——这纠结交错的骚动人群流过秋夜城市的动脉,像是一条洪流,充满了噪音、阴沉的视线、贪婪的仓促的眼神、破碎的对话和没头没尾的闲扯。”

描写公主:“她们的洋装上缀满了泡沫一样蓬松的蕾丝花边,像天鹅一样在身后拖曳着这些粉红色和白色的尾羽。这些裙子像是一个个铃铛,充满了如花绽放的细洋布。她们有时候带着这些铃铛坐在长椅上,仿佛厌倦了这空洞的展示。这朵由纱布和上等亚麻扎成的巨大玫瑰就和她们一起坐在椅子上,碎裂开来,一瓣瓣散落在地。这时,下面那些交叠着的双腿就露了出来——它们交缠成为一个难以言传的白皙群体,充满令人无法抗拒的言语。”

舒尔茨的通感和比喻是近乎疯狂的,他把视觉、味觉、听觉、感觉串联,打翻了一篮篮水果,喷洒了一盘盘颜料,手法无与伦比又自然而然,无足轻重又无法拒绝。夸张的比喻充斥在每一个景别与每一个人物之间,舒尔茨仿佛正小心翼翼向读者展现这个远离现实的王国。他精准地将细节把握,恰如其分地延伸每一个属于细节的意向。读完每一篇都仿佛一个难以抗拒的梦,四处散开但暗藏逻辑,层层交织,最终成为“一座微雕的宇宙”。

可能由此导致小说人物的理解更加迷茫,“我”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女佣”似乎比母亲拥有更高的地位?母亲为何在家中毫无影响力?而“父亲”究竟是什么?

“直到今天我才终于了解到,他是一位多么孤独的英雄。是他——而不是别人——单枪匹马地向那麻痹我们城市的无边无际的空虚乏味宣战。孤立无援,甚至得不到家人的认可,这个古怪无比的男人捍卫了失落的诗意。”

《鳄鱼街》和《沙漏下的疗养院》中的父亲有几分相似。但是在《鳄鱼街》中,父亲时而癫狂,时而消失,和秃鹰标本对望,他珍贵的鸟禽,他充溢着强盛内在的花毯,以及种种对立与现实世界的无边无际的幻想,仅仅只是女佣阿德拉的扫帚,便能让其瞬间消失,化为乌有。

父亲的精神王国最终崩塌。

灰暗与晦涩包围了父亲。于是他选择了躲避。他躲进了昆虫的世界,成为一只蟑螂。家人将其遗忘。最终母亲发现了他,发现了是一只甲虫的父亲,于是父亲的躲避与逃命变得不知所云,故事的最后,他成为了家庭里餐桌上的一道菜。

父亲到底是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

“他是一个奇迹般的磨坊,空洞岁月的米糠流泻到他的漏斗里,在齿轮之间五彩缤纷地绽放,散发出东方香料的芬芳。”

卡夫卡是为世人知晓的犹太人作家,其作为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和大师,在世界范围内形成了所谓的“卡夫卡热”。包括加缪、马尔克斯、村上村树、余华在内的中西方作家,在文学创作过程中,都或多或少成为了卡夫卡的追随者。而布鲁诺·舒尔茨也是追随者之一,却似乎一直被默默隐藏在另一个世界,正如同他的作品一样,仿佛只是读者的一场梦,满足且悄无声息。

中国作家余华曾这样形容舒尔茨:“悬挂在《鳄鱼街》里的羊皮纸地图,在某种意义上象征了我们的文学史。文学史总是乐意去表达作家的历史,而不是文学的真正历史,于是更多的优秀作家只能去鳄鱼街居住,文学史的地图给予他们的时常是一块空白,少数幸运者所能得到的也只是没有装饰的简单字体。”

在我进入舒尔茨的花园时,就像是一场梦,和现实毫无关联,并且难以理解和接受,但在昏睡时,谁会抗拒那些狂热的叹息呢?我便由此进入了独属于他与我的了不起的文学史。

这才是一名作家魔术师了不起的天才戏法。

舒尔茨的《八月》是《鳄鱼街》的开篇,而我八月的开篇,是舒尔茨的天才戏法。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