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中人
湖畔坐着一个钓鱼的人,他双眼紧紧盯着平静的湖面,湖水很清,清到可以当镜子用,并且能从水镜里面看到孩子飘动的发丝,看到青年人微小的青春痘,看到老年人隐藏的皱纹。
钓鱼人丝毫不动,手握鱼竿却一眼都不看浮子。他眼神深邃,就像一间万卷书屋,里面藏着一堆堆起皱了的,抛毛了的,蒙尘了的,折断了的旧书。
一个五岁的女孩从钓鱼人身后走过,女孩后面跟着的是女孩的父母亲。女孩用手指着钓鱼人对着后面的父亲说:“爸爸快看,他和楼下那个要饭的叔叔好像!”
女孩的爸爸看到女孩的手将要触碰到钓鱼人,就急忙跑上去制止了女孩,“瞎说,叔叔在钓鱼,不要乱说话。”
女孩收回了指着钓鱼人的手,“叔叔今天不要饭了吗?爸爸。”
“快走,别瞎说。”
女孩一家人走了过去,他们离钓鱼人越来越远。
之后,钓鱼人对着恢复了平静的水面笑了笑,他想着:自己也曾遇到过一位要饭的人,但是那个人不叫叔叔,而是一个女孩,说得具体一点,那是一个哑巴女孩。
这时,湖面的水镜中浮现出了哑巴女孩的面容,之后连哑巴女孩所处的环境也一并出现:
当时,钓鱼人在完成了公司交给的所有任务之后,匆匆忙忙挤进公交车,他已经累得直喘粗气,但以他助人为乐的热心肠,他舍不得占下公交车上的任何一个座位,于是,他握住扶手,准备这样一直站立着到达目的地。
粗气没喘几下,哑巴女孩走到他的面前,向他出示自己的残疾证,用肢体语言向他交代着什么,他虽然看不懂哑巴女孩具体表达了什么,但是已经大体领悟了这个哑巴女孩的主旨意思。
于是,他从包里取出五百块钱递给了哑巴女孩,哑巴女孩接过钱后,就要给他下跪,他制止住了女孩,接着女孩给他鞠躬三下,便下了车。
第二天,当他再次走上公交车时,他又看到了那个哑巴女孩,她正在和她的同伴有说有笑,还时不时提到昨天公交车里那个给她五百块钱的傻子。
他总是后知后觉:哑巴女孩不是哑巴,她的残疾证也许也是假的…
这时,水下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拉动着鱼竿,钓鱼人停止了回忆,两手同时用力把鱼竿往上提,提出来了一堆长长的水草。
他身后走过一个大爷,大爷停住脚步笑了笑,说道:“这是钓到什么东西了,看起来不小啊!”
钓鱼人回头看了大爷一眼,露出了很有礼貌的笑容。
大爷也只对钓鱼人笑了笑便走开了,看着大爷像小女孩一家子一样远去,他又把注意力放在湖水中的镜子,他回想着大爷刚才的话:什么东西,哈哈哈!
于是,“东西”两个字又引发了他的思考,水中之镜又现景象:
那是一首诗,也是他人生中的第一首情诗,“黎明之东,黄昏之西。”这是他对他所爱之人的思念,一个在黎明时的东岸,一个在黄昏时的西岸。钓鱼人不是个浪漫的人,因为他本身就是浪漫。他和他所爱之人,他们的爱情故事就像这“东”与“西”一样充满着戏剧性,情窦初开时的相遇他向她承诺:人间若有天堂,她必在其中。天各一方时的离别他向她倾诉:今你我,黎明之东,黄昏之西,虽远隔万里,却始终一颗心。她也始终向他表示她相信他,至少在他看来如此。
可久别重逢时,他还是他,如同诗里写的一样,梦想少年,鲜衣怒马。而她,已寻新人,情诗如水中烂泥。
想到这里,钓鱼人亦是微微发笑,但笑出来的似乎是一种悲情。这时,一个手掌从后面拍了拍钓鱼人的背部,一个声音打破了水镜中的层层宫阙:“小伙子,鱼咬勾儿了。”
钓鱼人瞬间反应了过来,亦是双手同时用力提起鱼竿,这次空空如也,就连诱饵都被吃光了。
钓鱼人转过头,同样给了那个拍他后背的人一个微笑。
那人走后,他又看向水中,这次他决定不再看水中的镜子,他认识到那样容易让他错失机会,于是他死死地盯着浮子。
但是,这么刻意地去摆脱,真的就能如愿告别吗?他错了,他又想到了那个人的话,自言自语道:“小伙子,哈哈哈!我当初也是个小伙子啊!”,说着,他慢慢低下头,“不,是两个。”
于是,他正对着的水中的镜子又有层层高楼大厦矗立起来,这次,他感觉到自己面对的不再是一面水镜,而是看得到摸得着的人间景象:
那是他的童年,他和他的好朋友东子去钓鱼,东子因为脚滑,落到了水中,他看着东子在水里挣扎,自己怕得惊慌失措,他知道自己水性不好,不敢跳下去救东子。于是,他给水中的东子递过去一根木绳,大叫着“快抓住木绳,东子”,他想用木绳把东子拉上来,但是木绳断了,东子陷得更深了,他急的满脸通红。他向周围人求救,大叫着“救命!救命!”,那声音近乎沙哑,终于有个成年人跑了过来,成年人二话不说,直接跳进水中。
东子获救了,他为东子高兴,一群人围了过来,他们都给成年人竖起大拇指。之后,东子的妈妈也来了,她哭着叫着,感谢了救她儿子的成年人之后,她只用白眼扫了他一眼就背着东子回家了。
从那以后,东子再也没有接近过他。
这次,钓鱼人没有笑,只是静静地望着水镜中的一切。
……
一块石头落入水中,它把它们击成碎片:落水的东子、哑巴女孩、她以及摇晃着的高楼大厦……
它们都沉入海底。
之后,又是那个五岁小女孩的声音:“爸爸,这里没鱼耶”
“别瞎说,别乱丢石头,快走!”
他们一家人幸福地走开了,钓鱼人看着女孩一家远去的背影,看着他们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就像水镜中那些被石块击散的景象一样,随着涟漪消失在水面上。钓鱼人站了起来,收拾好东西,向着对岸的杂货铺走了进去。
“老板!我要双跑鞋。”
“好的!两百!”
“给你八十”
“最低一百五”
“就给你八十”
说完,钓鱼人拿起跑鞋就往女孩消失的方向跑过去了。
“八十不卖,唉!跑什么,这人,怎么……”
杂货铺老板急忙走到前台,看到上面放着整齐的两百元。他看着钓鱼人远去的背影,慢慢露出年轻的笑容。
钓鱼人跑着,在地平线上,他跑成了一个点,一个看不到灵魂却又微微闪着光的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