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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有情,都无挂碍

2016-12-24  本文已影响3548人  位严律
一切有情,都无挂碍

如果我死去,请你一定要将我忘记,或许这世间,曾经有过一个你,曾经有过一个我,曾经真的有过一段人面桃花的相遇,但是我早已将一切托付给别离;如果我真的死去,就将我从你的记忆里彻底擦去!我的人生原本就不是一个谜,你又何必去追问那虚无的谜底,任何的遗忘都是对我的善举。请不要期待与我有任何的相依,我的江湖只有我自己!

——苏曼殊

(一)

苏湜坐在驶往横滨的客轮上,凭栏望着广阔的东海,其时内心深处是百感交集的。

由于父亲苏杰生在日经商不利,近来家中的境况一日渐不如一日,出于希望苏湜将来能够出人头地、光耀门楣,父亲于是便嘱咐苏湜的表兄林紫垣将其带往日本留学。

那个年头,感觉“家道中落”简直成为了文人大家的标配,像什么周氏三兄弟、胡适、张爱玲等人的背景皆是如此,当然了,这里边也包括了我们的苏湜同学。

其实,家道如何,于他而言绝无半点关系,虽然自己贵为苏家三少爷,然而这家中任何一样东西都不属于他;他在整个家中毫无地位,自从来到这里,就一直过着与他的身份并不匹配的生活。

正如那一首《because of you》一样,苏湜在家中感受不到一丝温暖,那座叫做苏宅的府第,只不过是他吃饭睡觉的地方罢了,并不算是他真正的家!

十二岁那年,他不幸染上了疟疾,病情不断加重,然而家里人却始终对他不闻不问,后来陈氏非但没有为他延医治病,反而将他关在了柴房里面——等死!

显然,对于苏家这一户家底殷实的人家而言,是不存在“病不起、看病难”这样的问题的!

正当大家奔走相告,准备热热闹闹地办一场丧事的时候,奇迹发生了,苏湜在柴房里待了一个多月之后,竟自动康复了。

不好意思,柴房是一个神奇的地方,让某些人失望了。

生性敏感的苏湜知道,大家之所以如此排斥他,无非就是因为:他是一个“野种”。

所谓“野种”,其实也就是“私生子”——然而我们的苏湜同学,却是个实实在在的“野种”,他不仅是个私生子,而且还是半个日本人!

明治十七年,苏杰生在横滨经商期间,与三姨太太河合仙的胞妹河合若私通,并意欲将其纳为自己的第五房姨太太。

苏杰生这个人,连娶妻纳妾都要搞买一送一,大小姐妹俩统统都要,这才刚把大小陈氏两姐妹迎入了自己家中,转眼又要对三姨太太的妹妹下手了!

所以说,苏杰生其人,思想龌龊,三观不正,鉴定完毕!

然而最后我们这位买办商人的如意算盘还是落空了,河合若生下苏湜的三个月后便悄然回到乡下去了。

为了掩人耳目,无奈之下,苏杰生只好将苏湜托付给三姨太太河合仙,由其抚养带大!

呃……简而言之,苏湜的出身无非就是:“中国姐夫与日本小姨子之间的那些事儿!”只是,我咋觉得这像是《晚娘》里面的桥段呢?

(二)

耳畔,传来阵阵汽笛声,苏湜倚靠在栏杆上,他依稀可以看到不远处的货运码头。

横滨,我来了!日本,我来了!

日本,一个于他而言既亲近又陌生的国度。在这里,他走过了一生当中最美好的四年时光;在这里,有他最亲的亲人——六岁那年,养母河合仙不堪苏家上上下下的冷眼,终于丢下他远赴日本,且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在这里,有他连一眼都没有见过的生母河合若;但与此同时,在这片土地上,又有着许多自己所深深憎恶的军国主义者!

不论如何,苏湜觉得,能够在十一年后重新来到这个国家,一切实属不易。

临行之前,为了能够筹集到足够的盘缠以东渡日本,苏湜决定去卖花。然而在大街上转了几圈下来,任凭自己费尽口舌地劝说,自己辛苦采摘来的花却始终无人问津。

苏湜因而很是泄气,他索性在路边随便找了一处地方坐下来歇歇脚。

“欸,你这花怎么卖啊?”正在为如何处置这些“无用”的花而苦恼的时候,忽然传来了一个细腻柔和的声音。

苏湜于是抬起头来,但很快又转过头去了。

他看到了两位年轻的女子,她们衣着光鲜亮丽,甚是气派。而这当中就有一位女子,名叫雪梅,另一个,便是她的婢女了。

雪梅是苏杰生为苏湜操办的未婚妻,苏湜自然不希望她看到自己眼前这副落魄的情形,于是便闪闪躲躲的,不敢直视这两位少女的眼睛。

怎奈婢女盘问不休,苏湜只好一一回答,忽而,竟让这婢女认出自己的模样来!

“欸,苏公子——小姐,这不是苏公子嘛!”婢女失声大叫了起来。

雪梅于是走上前来,苏湜正欲逃脱,婢女一把拦住了他的去路。

“苏公子,是你!”雪梅上前端详了一番,惊叫道。

苏湜细声细气地应了一声,随后又将个中缘由同她娓娓道来。

“小姐还是早日另择如意郎君吧,切莫辜负了大好年华!”苏湜最后衷心劝道,正欲抽身离开,雪梅忽然拉住了他的手。

“苏公子,这块玉佩请务必收下,万不可推脱,你凭此玉佩去典当,尚能筹得一些此去东洋的盘缠。”雪梅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递给了苏湜。

苏湜接过玉佩,久久地望着雪梅,终于,转身离开……

(三)

客轮终于在横滨港靠岸了,抵达日本后,在表兄林紫垣的赞助下,苏湜进入了早稻田大学预科学习。

林紫垣不知道,他的这一举动直接决定了苏湜今后一生的走向。

此时的日本早已成为了反清的桥头堡,早稻田大学内更是革命党人云集,在这里,苏湜结识了陈独秀、蒋百里等人,之后又结交了蔡锷、廖仲恺、何香凝一干人等。

或许正是从这时起,年纪轻轻的苏湜便立志于推翻满清、实现民族振兴!

同其他革命党人一样,苏湜是一名民族主义者——嗯没错,虽然他的身上有一半的东瀛血统,虽然在广东老家他被人当成“野种”、“怪物”看待,然而他对中华民族的赤诚之心却丝毫不逊于任何一位革命志士!

且不论其身世如何,苏湜出生在横滨,幼年时期便是在日本度过的,也真真算得上是半个日本人了,然而自从来到早稻田以后,他却从未说过一句日语,纵使是生病了寻医问药,也坚持要找人做翻译!

事实上,苏湜是当时中国留学生当中少有的精通日语的人,其语言天赋极强,在翻译上的造诣甚至都能比肩于严复、林纾这两位老前辈,故而世人将他们并称为“清末民初三大翻译家”。

苏湜之所以这么做,完全不是多此一举,他其实是想通过这样一种方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与决心——即反对日本的军国主义,从这一点上来看,他简直就是一个充满气节的完整的中国人——反观现在台湾的那位李先生,拥有着和苏湜相类似的身世与经历,却俨然成为了其反面形象!

相比这位李先生,苏湜的老乡孙文可就给力得多了,当时孙文早已被兄长带去了檀香山并拿到了美国绿卡,可偏偏就是这位有着中美双重国籍的“医生”,成为了中国民主革命运动的先行者!

当然啦,在那个标榜民族血统的年代,一个人的籍贯丝毫不会影响到他的国家认同感!

1903年,在日俄战争爆发之际,苏湜加入了“拒俄义勇队”。

“拒俄义勇队”后来又改组为“军国民教育会”,但不论是拒俄义勇队还是什么军国民教育会,都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罢了,其实质都是一个旨在推翻满清的革命团体。

可以说,那段时间,苏湜正处在人生当中的上升期,他满怀理想,在学业方面也一切进展顺利,与此同时,在情感生活方面,也收获了一份诚挚的情谊。

在早稻田期间,住在苏湜隔壁的,是一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本人家,在这一户人家里面,有一位女孩,名叫菊子。

嗯没错,传说中的邻家女孩闪亮登场了!

几乎与大家心目中“邻家女孩”的形象如出一辙,菊子同学亭亭玉立,既体贴而又善解人意,性格温婉却又略带点活泼。

而我们的苏湜同学呢,别看他身高只有一米六六,远远达不到“邻家男孩”的标准,然而人家相貌俊朗,而且极赋才情,放在今天也算是小鲜肉一枚了——如果不看身高的话!

不管怎样,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情窦初开的这两个人很快就在一起拍拖了!

然而这事很快就被双方的监护人发现了,苏湜的本家蜀黍因而上门指责菊子的父亲管教无方,菊子的父亲一气之下便当众痛打了她一顿。

然后,悲剧就在当天晚上发生了……

第二天早上,人们便在海岸边发现了菊子的尸体……

从这件事情,我们可以看到明治维新后,日本仍存在着不小的封建残余,日本尚且如此,遑论大清国了——显然,这件事情绝不只是“早恋”那么简单,在那个时代的中国,十七八岁正值最佳的适婚年龄,至于“以生育为国家大计方针”的日本,那就更加不用说了!

总而言之,菊子的死加剧了苏湜与苏家的矛盾,更坚定了他反帝反封建的决心!

然而,事与愿违,不久之后表兄林紫垣就察觉到苏湜积极投身于反清革命运动,为了阻止他继续同革命党人来往,林紫垣索性切断了苏湜的生活费!

这一来,苏湜彻底愤怒了,失去了生活费的他毅然决然出走上海!

看到这里,我又联想到了《十月围城》里面的李重光。

上天倒也颇为眷顾苏湜,这才刚到上海不久,就听闻军国民教育会整体迁往了香港,苏湜于是欣然往之!

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有一种人,他们净喜欢干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而另一种人则刚好相反,他们往往占了便宜还不卖乖——苏湜呢,刚好就属于这其中第二种人!

在横滨的时候,苏湜曾被保送到维新派,也即是后来的保皇党所开办的振武学校免费入读,然而后来他却与革命党人越走越近,来到香港之后,更是犹如猛虎出笼,一发而不可收拾!

有一次,苏湜一时之间慷慨激昂,竟萌生起暗杀保皇党头目康有为的念头!

或许在那个年代,在民族大义面前,在国家前途面前,个人私利早已算不得什么了!

(四)

旅港期间,苏湜总算是摆脱了一切束缚,尽情地去实现自己的抱负!

然而令他始料不及的是,父亲最后还是一路找到了香港来。

苏湜此时对苏家早已没有了什么念想,苏杰生此番来港,他一直都避而不见。

本以为父亲会知难而退,谁知一个礼拜下来,他竟仍逗留于港,并时不时探访各大报社。

渐渐的,就连好友陈少白也发现了其中的端倪。

“子谷(子谷是苏湜的字),我觉得你还是应当见你父亲一面,解决问题最好的方法,难道不就是去正视它吗?”了解到个中原委后,陈少白诚恳地劝道。

苏湜没有任何回应,他只是攥着手中的报纸,在窗户前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终于,他径直走向了门口,刚一打开门,就看到了一个壮硕的身影。

刚好,苏杰生就站在门户外面。

“三郎(苏湜乳名三郎),跟我一同回家去吧!”父亲拉起他的手央求道,声音中竟有些颤抖。

苏湜望着父亲满脸憔悴,没有说一句话。

苏杰生于是拉起他的手,朝站台走去,并时不时回过头来看一眼自己的儿子。

苏湜没有挣脱他的手,也没有迎上前和父亲并肩走在一起,就单单只是目光空洞地跟着父亲往前走,也不知道究竟要往何处去!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正如陈少白所言,不管你逃避或不逃避,问题它就在那里,与其如此,还不如痛痛快快地去面对它!

苏湜于是和父亲搭上了开往广州的火车,之后又辗转回到了香山老家。

五年了,终于又再回到了这个地方,新政推行了这么些年,县城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但苏湜此刻已无暇再去感叹太多,他下车后一把挣开了父亲的手臂,径直朝县城北部走去。

他要去见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咚咚咚”他来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前,伫立良久之后,终于叩响了这户人家的大门。

“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吗?”出来开门的是一个丫鬟。

“我……我想找你们家雪梅小姐!”苏湜终于还是鼓足了勇气说出了这句话。

“呃……这位先生,我们家小姐她……她两年前害了一场大病,如今已经不在了。”丫鬟支支吾吾的,面露难色。

话音刚落,苏湜手中的玉佩瞬间从指间滑落,掉到了地上碎成了两半。

苏湜一把瘫坐在了地上,一时间眼泪竟夺眶而出!

据查,我们的苏湜同学虽然是个排满兴汉的民族主义者,然而《红楼梦》还是有仔细翻阅过的,于是,接下来的情节就有点“涉嫌抄袭”《红楼梦》了。

我们这位心灰意冷的苏湜同学后来又跑到了惠州的海云寺披剃出家,之后又由于寺庙的环境太过清苦,于是便偷走了已故师兄的度牒跑到了香港!

什么?我原本还以为只有《西游记》里面那只大黑熊才会干出偷袈裟、盗度牒这种事情来,没想到啊没想到,苏湜同学再一次以他的行动刷新了我的世界观!

不过这倒也不算是“打脸”啦,因为苏湜回到了香港后又为自己病故的未婚妻写了一部小说,并成功凭借这部小说让许多读者看过之后跳楼自杀!

这部小说,名字叫做《断鸿零雁记》,被誉为“民国初年第一部成功之作”——为什么呢?因为当时钱钟书才刚出生不久,而鲁迅、郁达夫这些人还没有正式出道嘛,不然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让你给抢到了沙发呢!

(五)

如果你觉得苏湜同学遁入空门后真的就不再过问尘世的话,那么恭喜你已经成功入坑了,因为他很快又做出了让人跌破眼镜的事情来:他开始无底线地放纵自己,整日流连于青楼与甜品屋之间,最终终于荣获年度“情僧”、“民国第一吃货”等光荣称号。

从“红楼”到“青楼”,从“贾宝玉”到“鲁智深”,有时候只在一念之间。

其实,时人也十分清楚地知道,苏湜在烟花柳巷向来守身如玉,他暴饮暴食也只不过是为了填补自己空虚的心房——看,世界多繁华,却独留我一人彳亍前行,我又何不随心纵性一番,活得放肆、过得洒脱一些!

只是,在一声声不羁的笑声中,我知道:苏湜,你并不是真正的快乐,你真正想要的、想追求的,根本就不是眼前这些东西!

终于,苏湜病倒了,他躺在了病房里,脸色惨白,两只手不停地抖,嘴巴一张一合的,似乎念念有词。

许久,他艰难地直起身子,在旁边的桌子上找了一张纸写下“不要鸡心式”这五个字,并吩咐护士将这封信寄给在广州友人萧纫秋。

“不要鸡心式的?什么意思啊?”众人纷纷表示不解。

“子谷兴许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想要让我为他买一块玉佩,不要鸡心式的,他才好带去给他的夫人!”说到这里,萧纫秋的语气越发沉重了起来。

几个礼拜后,苏湜躺在病床上,收到了一块从广州寄来的玉佩,他接过那块玉佩,细细琢磨了一番过后,只留下了“一切有情,都无挂碍”八个字,便匆匆辞世了!

这一年,苏湜年仅三十五岁,其逝世后第二年,五四爱国运动爆发,中国迎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苏湜,原名苏戬,也就是后人所熟知的苏曼殊!

一切有情,都无挂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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