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
远天的罅隙里滚出几声闷雷。 天上的浓云致密的罗列着,低沉的灰蒙蒙压抑着整个旷野,周围是忽然涌起的风,从遥远的世界一点点的蔓延开来,把夏天的燥热与腐败击溃。 云层处闪烁了的亮光,似乎是想要从浓黑里挣扎逃逸出来,囚禁那闪光的乌云不由得震颤着,云与云之间的衔接裂开了一道缝隙。再然后又是一道紫红色的霹雳,云絮痛苦的灼烧着,避退着,翻涌而起的云浪重重地拍碎。 接下来就是一阵瓢泼,倾洒在神祗谪临的人间。 房子搭建的地方,是在一片荒郊的麦田边上。说是房子,其实不过是一个废弃简陋的木棚,是看守麦田的老人去世后留下的。木棚不是很大,但里边的设备却是一应俱全,因为在老人去世前,这就是他的家。 雨越下越大,浓密的雨点从云端砸落,毁坏了田垄,冲垮了水沟,甚至几株未成熟的麦也被压垮,焉搭搭低垂着头颅,像是引颈受戮的罪人。 木棚前面的破布也在不住地颤栗,似乎是震慑于暴雨狂风的气势。木棚漏水的地方不断地宣泄下水珠,密密麻麻,把地面上覆盖的泥土侵蚀,留下一个坑坑洼洼,盛放浑浊的液体。 木棚表面上是青灰的苔痕,在这个梅雨季节里,潮湿的气流不断地过境,寄生的菌类适者生存,或许在不久后木棚上会盛开出黑色的木耳。 木棚里面没有任何装饰,简陋的像是小学生粗劣的简笔画,随便的几笔就是整个房子的构架。木棚的右侧是生了锈的锅碗瓢盆,恰巧搁放在漏雨的地方,雨水哗哗啦啦的落在锅碗里,发出的碰撞声被外面的惊雷隐没。几粒残留在锅底的大米漂浮在雨水上,兜兜转转,像是几叶在江心迷航的轻苇。 掀开隔间的幕布——也是残缺不全的,上面被各种水彩涂抹的混乱不堪,就好象超现实主义的画作。 内间里漏雨的地方倒不是挺多,但地面还是潮湿不堪,地面上伶仃的绿色植株在雨水的滋润下越显苍翠,生龙活虎地扭动着根茎叶,似乎能够房间的碳氧平衡是它们的功劳。 床上的男孩儿佝偻在毯子里——那毯子也是命苦,中间部分不知在几年前被火灼出了个洞,因此受主人厌恶沦为“脏物”。 男孩儿把脸昂向头顶的遮雨的木板,然后动了动喉头,说,选好了。他的声音很奇怪,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头。果不其然,男孩儿挪了挪身子,然后大咳一声,口腔里顿时塞满了浓痰,接着他又偏头射出这污秽。不幸的是恰巧吐在了那株嚣张的小草上,粘稠的澄黄的液体沾染在根茎叶上小草自然不敢放肆,于是趋利避害收敛呼吸不再制造氧气,但屋子里的碳氧依旧平衡。 “哦?”空气里传出来个声音,然而环顾房间并没有人影,只是在床头的上方有一盏正在燃烧的煤油灯,声音传出来的时候火苗轻微地跳动了一下,于是知道:这不是普通的煤油灯,这里面沉睡着阿拉丁! 似乎是为了印证阿拉丁神灯的真伪,淡蓝色的火苗又跳动了一下:“等会儿,我签完名就来接待你。” 房间里安静极了,似乎整个世界的只剩下外面雷电的爆鸣。男孩儿又蜷缩了身子,把毯子紧紧地裹在身上。 “抱歉啊,来晚了。”突然出现的人影说,“天上的琐事实在太多,每天都有人给我更换新的供品,要不就是你这样,天天念叨我的名字。”借着霹雳带来的火光可以看清这是一个挺拔瘦削的男人,然而他金色的发卷以及冰蓝的眼睛让男孩儿有点失望:看起来不像阿拉伯人,自己还以为那盏灯能满足三个愿望呢。 “我知道你的信息,萨达姆?”神询问道,“愿望是过一个好点的来生,毕竟你这世有点糟糕。” 男孩儿把目光聚焦到神的面庞,他的喉头动了动,似乎又是一口浓痰上来了,然而这次他没有张开嘴,因为神就在自己的面前,他怕肮脏亵渎了神的圣洁,可把痰含在口里也不是办法,自己的舌头不老实,总是想舔一舔那略带咸味的液体,于是他做了个决定:把痰咽回了肚子,企图用胃酸腐蚀掉这股恶心。 神看着男孩的脸色,就知道他做了怎样的举动,他欣慰的点了点头,已拥有这么虔诚的信徒而感到骄傲。 “但你不是我的天赐选民,你也没有给我摆设过供品。”神说,“因此我才会让你拿东西交换来生。” “这些就是你用来交换来生的筹码么?”神看着掌心那架袖珍天平上的物品问道。那架天平是他做生意用的,衡量人的生命重量,再让凡人拿出等值的东西进行交换。但说是“等值”,其实只是天平两侧的重量一致而已:神的天平是不精准的,他放下的东西永远比物品原先的价值多出几分几厘,因而从来就没有过等值的概念。 “嗯,我要一个……锦衣玉食的来生,够不够?” 神皱了皱眉头,没有回答男孩的话:“友情?你不准备拥有友情了么?” 男孩儿在床上翻了个身,他缓缓地支起身子倚在角落里,漏洞的毯子没有裹住他藏污纳垢的脚趾。 他想起曾经做乞丐时,一群和自己一样衣衫不整的男孩儿在街头向行人讨硬币,那时的他们总是受到别人的垂怜,有时一个贵妇人从身边路过,他向她讨硬币,她都会感叹一句“可怜的孩子”,然后抓一把硬币给自己。男孩儿有时也把那些衣冠不整的男孩儿看作朋友,他称呼他们“难兄难弟”,而他们却总是称呼自己为“同行”。太阳落下的时候那群孩子总是问:“嘿,同行,今天又赚到了多少啊?”男孩儿总会笑着回答。 直到有一天,男孩儿向一位绅士讨钱的时候,绅士厌恶地说:“滚,小骗子,你和他们一样,就是利用我们的同情赚取同情!”那时男孩儿才知道,那群衣衫褴褛的孩子并不是他的难兄难弟,因为他们有父母,有家。他们不过是职业乞丐而已,如今身份告破,年龄最长的大男孩来给他道别:“嘿,同行,我们要去另一个地方赚钱去了,妈妈说,这个地方没有‘商机’,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赚钱?”男孩摇了摇头。 从此以后整条街道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乞讨。 这就是他的友情,从出生到长大唯一的友情。 神沉默了,他一抛,那架天平浮在空气里。他翻手取出一支烟,然后一声霹雳,点燃了他刚刚搁在唇边的烟。 神吸了一口,吐了烟圈,然后问:“那亲情呢?”作为神,他能够清晰的看到男孩儿的思想。 ——亲情? 自己是怎么当上异邦的乞丐的呢?他并不是没有家,相反他的父亲是一个岛屿的大商人,可是他的母亲却很平凡,他记得小时候母亲给他讲父亲的事,说父亲在外面有多少多少的女人,从卑微的小姐到显赫的贵妇人都是他的情妇。父亲空留一大笔财富给他们母子。回来的次数却少的可怜,而且父亲每次回来都会跟母亲吵架,母亲因此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和精神病。 他记得父母吵的最凶的时候,母亲的神经病被刺激出来。那时的他躲在卧室里,听着父母争吵时骂出的污言秽语感到害怕,他感到孤独极了。直到听到花瓶破碎的声音时他才慌忙的打开房门,看到的却是父亲砸在地上的尸首:他的脑袋陷进去了一大块,浓稠的血水汩汩的流出来,沾染到他的头发上,脸庞上,下巴上,嘴唇上。母亲站在旁边,气喘吁吁的叉着腰,嘴里浮现出莫名的笑:好像为这次争吵获胜而感到兴奋似的。 男孩儿睁大了眼睛看向面前的最熟悉最陌生的两个人,然后发疯一样跑了出去,他的一双腿充满了力量,他想着要逃离这个家。可就在他跑下楼还没朝前迈几步的时候,一团阴影狠狠地在男孩面前砸了下来,男孩看着脚下血肉模糊的母亲,晕死了过去。 母亲狰狞的面容以及欲言又止的嘴如今还常常出现在他的梦境中。 神说:“自杀是犯罪,你母亲竟然不尊重我的劳动成果,罪人。” 男孩没有说话,两只眼睛空洞的盯着地面。 神继续说:“你总不至于连爱情也要舍弃,爱情可是很美好的东西。” 男孩记得自己喜欢上过一个女学生,那时是冬天,他在街边行乞,一个女生走过来,把钱丢到他的碗里。他抬头看了看,张开干裂的嘴唇,想要说几句感激的话。“你冷么?”女生用生涩的地方语问他,“我这里有点钱,那去买点御寒的衣服吧。”说着,她又掏出了大把的钱洒在男孩碗里。这次男孩没说什么,他看着女生棕色的发卷,年轻水灵的面孔以及嵌在上面的浅色瞳孔,觉得有点喜欢她。 他端起破碗,从地上站起身,由于长时间坐在地上他的双腿已经发麻,他踉跄地跟上女生,一直跟到学校。途中女生似乎是发现了他,越走越快,直到校门口女生遇见了几个男生攀谈了一会儿。男孩看见女生钻进了校园不见了,那几个男生晃晃悠向他走过来,他们站在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其中一个男生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他还没开始求饶,更加密集的拳头就落在他的身体上。 等到他们住手走远,男孩才缓缓的爬起身,忍着疼痛找那只破碗。他随手在地上一摸,一截断瓷插在了他的手掌上,暗红色的血液从伤口中流出来。他的碗碎了,乞讨来的钱也不见了。 神默默地看着男孩思想的投影,“你确定友情亲情爱情都要舍弃么? 男孩没有回答,他的喉头动了动,一双眼睛还是那么空洞。 “好吧——”神说,他猛吸了一口烟卷,抬手收了天平。 他走出房屋,走进雨幕,“没有友情亲情爱情的生物,我可创造不出来,你应该去找撒旦。” 他把刚刚抽完的烟丢进木棚,顿时木棚里传来哔哔剥剥的声响,然后是黑烟冒出,再然后就是火光冲天,天上砸落的雨点也无法浇灭这熊熊烈火。 “我真是太仁慈了,”神说,“还负责送你去找撒旦。” 远天的罅隙里滚出几声闷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