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铭钊散文:盼春
盼 春
冬日里盼春,盼得心急,盼得意躁。
冬天,也许是烦恼多于舒畅的季节,枯寂与昏暗笼罩在人们的心上,让人生出许多对春天的向往和期盼。
进小学的那些年,祖父正值壮年。每逢临近冬至,祖父就说,一进“九”,冬天就差不多走了一半。“三九”、“四九”正是冷时候;“五九”、“六九”寻看杨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每每说到这里,祖父就十二分地动情:北大荒节气应的晚,若说“七九”河开、“八九”雁来,还是咱们关里老家。祖父停顿片刻叹了口气:这辈子还是要回老家去,老家是个好地方。这时候,我就问:老家好,为什么要来北大荒?祖父不答;还问,祖父仍不答。他肃然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两眼望着窗外的远处出神。
“冬至”日来临。祖父说,冬至日始,就算“数九”,九九八十一天过去,天气就转暖了。过去民间文人有“消寒”的说法,说着他拿着毛笔,在毛边纸上写出九个大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祖父说,这就是“九九消寒图”,九个字每个字九划,共是八十一划。祖父用仿纸覆在上面,要我用铅笔沿着下面透出的黑白界限描出每个字的轮廓,然后贴在墙上。祖父说,从冬至日开始,每天用毛笔填描一划,九个字全部填上墨色,“数九”就过去了。那时候,看天是春阳当头,看地是冰消雪化。“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河北老家,都在种地了。
我便望着那“消寒图”出神,仿佛那里蕴藏着一个美丽的春天。按着祖父的说法,我每天描上一笔,感到有一种难以表达的快意。春节即至,看看那图,已填满六个字,正好是“亭前垂柳珍重”;春节后还有三个“九”。在图上就是“待春风”三个字。我在心中说,快、快了,三个“九”过去,春风就吹了,春风就真的来了。
大约这样的日子重复了四五年,我已进了中学,祖父明显地老了,脸上的皱纹更多,头发差不多全白了。又是一个冬天,仿佛对于人生已有些思考,便再问祖父,为什么要到北大荒这冷地方来。祖父似乎已经认为我能够听明白他的话,便讲了他下关东的那一段经历。祖父说,当年在老家农村其实也未必活不下去,但下关东是一股潮流,潮流面前不甘现状就裹进去了。祖父说:人生常是如此,站在这边望那边,到了那边,“这边”也就成了“那边”。我似乎有些不懂,但渐渐知道祖父的话绝不是文字游戏。
又是几年过去,祖父过世。种种坎坷,他未能于此生重返老家,但那盼春的心情,却永远铭刻在我们这辈人心中。他使我更深刻地懂得什么叫人生的“珍重”,也能够深刻体味“春风”未到之时那么一种等待的焦急心情。
197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