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一场明媚的忧伤(十)
第一部 春光明媚
第十章 陈年旧事
老人姓郭,名字已经没多少人记得了,平日里住在后山山下帮忙巡视后山,学校里的人习惯叫老人“郭老”。郭老出生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那个动荡年代里,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扛着枪上了战场,这一生打了大半辈子仗,走过很多路,到过很多个地方,如今已是八十高龄的老人,选择在这个宁静的地方安度晚年。
八十年前,老人出生在距离学校不远处的小村里一户寻常农户家里,祖上世代务农,在当时那个险恶混乱的年代里,底层人民能勉强填饱肚子太平过日子就已经算是万幸了。
十七岁之前,郭老一家虽然贫穷,遇见荒年时常会饿肚子,除此以外日子过得还算顺畅,无大病也没遇上大灾。打小父辈们就给郭老定了一门亲事,姑娘是邻村的,小郭老一岁,小伙长得壮实,丫头长得水灵,两家人都十分乐意,都准备等两个孩子长大一些后把这门婚事办了。
说起十七岁之前的事情,老人是带着笑意的,想来那段时光十分幸福。
等到了郭老十七岁的时候,长辈们坐在一起商议婚期,张罗着给两个孩子办婚事,老人说那些天他每天都乐呵呵的,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将要娶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做妻子,说到未过门的妻子时,老人笑着和江河碰杯,一个劲地夸赞自己的妻子。
娶妻、生子、秋收春种、平淡一生,若是故事以这样的剧情发展,那自然是极好的。
然而,事与愿违,十七岁那年,抗战爆发,战火迅速波及全国,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在抓壮丁补充兵力,哪还有太平之地、哪还有平淡生活,老人所在的村子自然也没能幸免。就在婚礼前三天,一队溃兵路过老人所在的村庄,说是溃兵,无异于匪盗,他们走的时候带走了能带走的一切,包括村里所有手脚健全的年轻人。给件破烂军装,这些青壮就是新入兵员了,运气好的顺从的还能领到一支没多少子弹的破枪,运气差点的就只能等着捡死人的枪了。
江河愕然,这无异于送死。王海借着酒劲嚷嚷到,“为什么不反抗呢,为了爱情就应该殊死搏斗的”。江河抓起一块肉一把塞到王海嘴里,老人伸出手摸了摸王海的脑袋,重重地叹了口气,“也不是没有人反抗,好好过日子多好,谁愿意去送死呢,可你要敢说个不字,那帮人就开枪了,一村子的人都眼睁睁地看着,枪还是响了,都是和你们一样年轻的小伙子,就那样倒在血里,再也起不来了,冷冰冰的枪管子就顶在你的后背上,人嘛,总是怕死的”。
经历这么大的变故,婚事自然就黄了,那个年代出去当兵的能有几个活着回来的,就算能活着回来,什么时候能回来谁又能说的上呢。郭老是和他的父亲一起被带走的,父亲临走前嘱咐家里的老幼把婚约取消了。江河跟着老人重重叹了口气,“是啊,人姑娘不能一直毫无希望地干等着,也得嫁人不是,唉,后来怎样了?”
“是啊,咱不能耽误了人家姑娘,虽然这么说,我当时还想着,打完了仗早点回去,兴许她还没嫁人呢,那我就可以娶她了,谁知道,刚走出村子没多远就遭遇到敌人阻击,我们这些没经过任何训练的年轻小伙还举着枪准备还击呢,傻愣愣地举着枪都不知道怎么开,对面敌人的机枪一通扫射,还站着的就没多少人了;大家都是淳朴的村民,那经过这阵仗啊,一个个都吓傻了,也不知道是谁吼了一嗓子,我们回头一看抓我们出来的这些老兵痞们早都转身跑了,我们哪会打仗啊,一看老兵跑我们也就跟着跑,跟在后面的敌人估计是见惯了这样的溃兵,都不愿意浪费子弹,不急不忙地跟在后面,跑的慢的、跑不动的、绝望等死的都死在了刺刀底下”。
郭老停了会接着说:“等我跑远后一看,村里出来的年轻人,稀里糊涂地一枪都没开呢,就死得差不多了,侥幸逃脱的人是几个和我一样年轻能跑的,从一开始我就和父亲跑散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说这些的时候,郭老表情平静,苍老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悲恸。
郭老活下来了,活下来的人就成了老兵,一路溃败,路过一个村子抓一队壮丁,一仗下来后基本就报销光了,然后再去另一个村子再抓一些壮丁,就这样跟着部队一路打一路逃,从华北一路退到了西南,离家乡也就越来越远了。打了多少仗老人已经记不清了,死了多少人老人也记不清了,老兵的命都金贵,死的多数是新兵。郭老看着两个少年说:“新兵都是像你们这么大的孩子,热血冲动,让老兵们一煽呼就冲上去挡子弹了,那些年里被我忽悠上去送了命的孩子有多少个我都记不清了”。
后来日本人投降了,紧接着内战就爆发了,郭老所在的部队在遭遇解放军时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一枪没放就投降了。然后就跟了解放军,后来打仗时路过家乡,那个村子已经残破的不像样子了,只剩下几座破旧的屋子和荒芜的农田,家里的几座屋子全塌了,长满了荒草,人都不知道哪去了。解放军有优待政策,老人想过留下来安度余生的,可看着家乡破败的景象,想起自己造的孽,郭老最后还是跟着部队走了,那是郭最后一次见到家乡。
跟着解放军,郭老倒是正儿八经地打了一阵,解放后消停了没几年,又和美国人打。老人摸着自己额头上的伤疤继续说,“在朝鲜的那一次,我差点死在那个天寒地冻的地方,一块弹片差点把我的脑袋削掉,血顺着脸哗啦哗啦往下流,天太冷了,都感觉不到疼,眼前一黑就一头栽倒在雪地里,就那样都没死成,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仗打完了,因为出身问题,在随后的荒唐年代,郭老被分配到这十里荒山劳动改造。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定数,也许是上天可怜这个老兵,郭老在这里幸运地遇到了逃难至此的老母亲和当年那个姑娘。听老母亲说,姑娘的家人死于战乱,她侥幸捡了一条命,想起自己还有个未嫁的婆家,于是就找了来,从此就住进了郭老家里,悉心伺候着郭老的母亲,起初老母亲一直劝姑娘趁年轻早点找个人嫁了,年纪轻轻的别耽误了,后来看姑娘心意坚决也就作罢了,从此婆媳两相依为命。后来战火波及家乡,婆媳两人也就跟着村里人逃难去了,颠沛流离,兵荒马乱的,几次差点把命搭上,个中辛酸岂是一两句话就说得完的,直到战争快结束老两口才在这个荒山脚下安定下来。
久别重逢,对于这些个不幸的人自然是件天大的喜事,可是老天爷总是喜欢捉弄人。久别重逢的母亲和妻子,家人团聚,平淡的生活,这一切都没过多久,厄运再次降临。郭老的妻子,因为操劳过度、连饿带病的,和自己的丈夫团聚没多少天就病故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悲恸交心,郁积成疾,没过多久,老母亲也故去了。郭老将婆媳两人葬在这座山里,因为不想离她们太远,就跟组织上申请留到了这个地方。早些年还有人时时来探望老人,后来就越来越少了,到如今鲜有人知道在这个荒凉偏僻的地方,还有这样一个八十高龄的老人。在这个繁荣安定的时代,郭老是孤独的,离开这个地方郭老会更加孤独。
老人平静地讲完了这些陈年旧事,苍老的脸上看不出悲伤,可江河知道,最深的悲伤都藏于心底,常年累月地折磨着这个孤独的老人。
此时,江河和王海也能理解了郭老为什么会留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听老人讲了一晚上故事,天亮了,该跟郭老告别了,郭老也没再提带他们见领导的事,显然是任其离开。
“老爷爷,我们以后常来看您”,江河拉着王海起身告别。
老人摸了摸两孩子的脑袋,把他们送出了小屋。
“我回宿舍睡觉了,你呢?”王海迷瞪着眼睛问。
虽然一夜没睡,江河看起来依旧是精神满满,“我去篮球场找周婷”。
一听到周婷,王海一下子恢复了神采,“我跟你一块去吧”。
蜿蜒的小路上,两个少年一前一后地走着,身后的荒草中,掩藏着一段鲜有人知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