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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青春

2017-04-11  本文已影响26人  ZHANG顽石点头

“高二上学期,我差点自杀了!”

林华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他是我的同事,二十三岁。我见过的最热爱生活、热爱生命,最有韧性、最有活力的人。

与印象截然相反,难道我看走了眼?我大惑不解地问:“为什么?”

“我幸运地考上县三中,不幸随之而来。三中是名校,前一年,升学率全省第二。人们想方设法把子女转进来。高一4个班,学生250多,每班80多人,超级大班,走廊也没有。”

我惊讶不已。

“十几平方的宿舍,住了三十几人,高低床挨得紧紧的。走路要侧身,睡里面的下铺的同学,要从一个个床上爬过去。吃饭坐在床上,洗脸、洗脚到室外。地面湿淋淋的,从来没干燥过。霉气熏人,恶臭难闻。感冒、皮肤病流行。”

我想到黑狱,水牢。

“住了不到两个月,我全身脓疱,染上疥疮。打针、吃药、外敷,都没效,拖了一个学期才好。高一下学期,我到了离校四里远的舅舅家住。”

我恍然大悟,他身上的疤痕,那时留下的吧?称不上千疮百孔,但也触目惊心。

“学校生活差极了,菜吃到肚子里翻胃,冒酸气,泛酸水。我在舅舅家住,在学校吃。吃白饭(没菜)和挨饿稀松平常。实在饿得不行,几斤饭票,换几个小得可怜的锅盔(不足一两重)吃,半饥半饱。”

“各班生活委员,提前一个星期定饭和菜,吃饭时抬到教室外,冬天时冰冷冰冷。同学们戏称,‘在肚子里加热’。做作业在教室呆久一点,饭菜被同学抢光了。我去吃时,饭盒空了,菜盆干了。力大为王,先下手为强……我家穷,再饿也没钱到餐馆吃。作业特多,老师像老虎,作业做慢、做少了,上课就出你的洋相,轰你出教室。我怕被骂,忙得没时间吃饭。只好勒紧裤带忍,饿得眼睛花,头昏。”

“你看我,又小、又矮、又瘦,三等残废。我妈说,饿久了。兄弟们个个比我长大,父母中偏上。刚入学并不矮,坐在后面。高中毕业前,站队、座位,到了最前面。长身体的关键时期,极度缺乏营养。”

我忍不住问:“有和你相同经历的吗?”

“多得很。有读疯了退学的,有读得神经衰弱休学的,有体力不支做操晕倒的,有累得屙血吐血的……吃白饭、不吃饭是常事。一瓶豆豉、腌菜或咸菜,吃一个星期。”

我问:“身材矮,还有其他原因吗?”

他神色大变,似有难言之隐。沉默了几分钟,静得吓人。他打破沉默,“你严守秘密,我讲给你听。发誓!”我点头,“嗯”。

“高一不分科,高一结束,我班八十五人,我总分第一名,语文第一,英、政、史、地,前五名,数、理、化、生,前十名,年级前三。”

“难怪你这么有文学才华。”我插了一句。

“我的理想是当作家、诗人。哥不同意,硬逼着我读理科。”

“你不答应就行了。”

“当时的风气,成绩差的、女生才读文科,淘汰对象。成绩好的、男生读理科。我哥分析得很对,‘你的语、外、政过硬,读理科少花时间,也是高分。你的数、理、化、生也不错,重点攻一下,潜力惊人。’”

“对当时的选择,遗憾吗?”我问。

“终身遗憾。一位各科不如我的同学,成了著名的作家和诗人。”他吞吞吐吐地说:“我呢?成了‘道德品质最差的学生’!”

我吃惊地望着他。

“我高一(1)班,分科后到高二(3)班。九月中旬,我大病一场,在舅舅家休息了一天,只一天!第二天早上去学校,知道换了班。我气喘吁吁赶到3班,喊了一声‘报告’,‘进来’,一个戴眼镜,秃顶,挺有‘风度’的老师说,姓王。他恶狠狠地盯着我!”

“他正在讲纪律,我的新班主任。早知道他的大名。我前脚跨进门,他突然拦住我,暴跳如雷,‘我不认识你,哪个班的?滚出去!’原一班班长魏文兵说:‘林华,昨天生病,请了一天假。’”

“害病?好巧,今天怎么好了?去,请你的张班主任,否则,我决不收你。太不像话,还有纪律吗?”

“我退出去了,没得法,硬着头皮找张老师。张老师来后,两人嘀咕了半天,才同意收我,但要向全班作检讨。否则不许进教室。”

“我气得不行,没做错什么呀?扭头跑到操场上。张老师跟我好说歹说,我在气头上,想不通。他又忙,扔下我上课去了。我气不过,又去二(3)班,王老师叫两个大个子把我拽走了。我回到舅舅家,扯谎说,身子不舒服。不明不白地耽搁了两天。”

“第二天晚自习,我在校门外呆站着。初中同学黄江新找到我说,王老师在班上狠狠批评你,说作了检讨再收,要你自带桌凳。他告诉我,明天早点起床,别迟到了。王老师有怪癖,最讨厌迟到、旷课。”

“第三天,我很早起床,到学校时,校门未开。教室外、操场上、寝室里,许多同学在背书。”

“一会儿,校门开了,我到三班教室,找黄江新。他很意外,‘好早!’‘有我的位子吗?’‘教室里没空位!’一位同学说,后来知道,他是原三班班长左大发。黄江新说:‘暂时与我挤一挤,慢慢想办法。’”

“过了一会儿,军号声——起床铃响了,又过了一会儿,集合铃响了,广播体操的音乐响了……早操结束,开始早自习。”

“我刚挨着黄江新坐下,一个同学喊:‘林华,王老师叫你去办公室。’同学们盯着我,我的脸烫得厉害。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有几个老师。我喊了一声:‘报告!’低头走进去,像一个犯人。‘林华!’王老师叫我,‘检讨带来了吗?’我摸了半天,才摸到半张纸条,皱巴、潮湿。他扫了一眼,递给我,‘回去规规矩矩抄5份,贴在校门口、食堂旁、教室里、操场边,当着全班检讨。结尾加上:‘我迟到、旷课,长期组织纪律观念淡薄,不严格要求自己。希望老师、同学耐心帮助我!’‘嗯’。‘老师全为你好,并非故意整你,以后多听话。全班六十几名同学都像你,还能上课吗?回去吧!’我不知道怎样迈出办公室门槛的,高一脚、低一脚,摇摇晃晃的,浑身不自在。批评、作检讨、接受同学们的指责,按计划一一兑现。从此,我由优秀学生,变成了‘坏学生’,被打入另册。”

他说不出来,停了。

“这与身高有什么关系?”我迷惑不解。

“这只是开始,好戏在后头。”

“什么好戏?”

“平静了几天,王老师召集一班来的同学开会问,‘有什么困难和要求?’没人开口,沉默了好一会儿,张虎开了腔:‘我想换座位,靠前一点儿,眼睛近视了,看不见黑板。’他是原一班宣传委员,一向胆大。气氛活跃一点儿,大家争先恐后地发言,换座位、换寝室、请老师补差、改善生活等。”

“我摆脱了恐惧,说:‘我没有桌凳。’‘谁叫你旷课的?学校没有桌凳,自己解决。’‘我病了!’‘病了?骗谁呢?’他怒吼,我哑火了。”

“我继续与黄江新挤着坐,小半个屁股、一条胳膊搭着,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头疼、头晕,恶心呕吐。什么也没听进去。犯迷糊、打瞌睡时,揪、掐自己大腿的肉,用清凉油擦太阳穴,赶走瞌睡虫。做操站队,躲最后。”

“哥哥一次来学校,了解情况之后,狠狠地刮了我一顿,在舅舅家弄了一套桌凳。”

“一天,做物理作业,我把质量单位写成牛顿,5×9.8=4.9。物理老师大发脾气,指名道姓地骂我,‘林华,一年级老师说你极其优秀,哼,计算能力这么差,干脆回家读小学。如果怕丑,我教你。虽然没你们数学老师厉害,教加减乘除,保证没问题。’同学们哄堂大笑。羞啊,恨不得脱掉裤子蒙上脸。几天不敢抬头。你想想,这样的事儿,物理老师不会告诉班主任吗?”

我点了点头。

“有一次,王老师提醒班干部,‘最近,林华表现异常,语文成绩直线下降。物理老师反映,加减乘除算错了。班上好几个同学书、笔、本子、复习资料被偷了。他没桌凳时,挨过他们的边儿。请监视他,暂时保密。’毕业后,李虎偷偷把一切告诉我了,我们同学两年,三班考上大学只我俩。”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同学们议论纷纷,指指点点,我吃不消了。有一天,王老师和陈老师(学校防卫办公室主任)把我叫走。一到防卫办公室,陈老师拍桌打椅,咆哮起来,‘偷了多少东西,老实交待!’我一向硬气,但这次吓呆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我……没……没……偷……偷’‘还在狡辩?星期五晚上,什么时候出校门的?’‘熄灯后。’‘带的么东西?’‘书包。’‘以后背书包吗?’‘多半没有,作业没做完才背。’‘一般什么时候离校?’‘下晚自习。’王老师打断了他,‘星期五看到校外青年吗?’‘没有。’‘知道吗?星期五晚,许多同学的书、笔、本子、复习资料被盗。’我吓得说不话,小声嘀咕:‘听说过。’‘你认为谁偷的?’‘不知道!’‘同学们说是你偷的,回去,写一份交待材料。’我傻了,不知如何离开办公室的。”

“第二天,早操刚完,全校集合。陈主任公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林华因偷盗记大过,留校查看两个月。为严肃校纪校规,停课十天,跟家长协商后,再处理。’校长激动地说:‘同学们,党的教育方针是德智体全面发展。这样道德败坏的学生,是我校的耻辱,大家应把他作为反面教材,引以为戒。’接着,陈老师绘声绘色地,当着满操场的师生,讲我作案的场景:‘x日早晨,偷××的书、笔。x日傍晚,用书包偷了××本复习资料。×日深夜,翻过围墙,偷了××斤饭票,××块钱……事实俱在,证据确凿,矢口否认也不中!’我成了瘟神、过街老鼠,身败名裂。”

他声泪俱下,我不住地叹息。

忽然,他话锋一转,语调轻松地说:“谁知道,老师口里的铁案,被推翻了。一个同学叫宋任强,原来读一中,由于偷盗成性,被开除。通过关系转到了三中。”

“星期六,学校清洁大扫除,三个同学打扫寝室。一个钻在宋任强的床底下,左钻不行,右钻也不行,有障碍物。但不扫干净,要挨批评。他揭开宋任强的床单、垫褥,下面用钉子钉了一个木盒子,30×30×15(厘米),菜票、饭票、粮票,书、笔、本子、复习资料,衣裤、袜子,不计其数……他大叫一声:‘都来看啰!’同学们见了,报告给王老师、陈老师。真相大白,宋任强供认不讳。校长在晨会上宣布:‘开除宋任强,撤销对林华的处分!’”

我脱口而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一个女生唱《雁南飞》,被陈老师碰见,以早恋为借口开除了。穿喇叭裤的,陈老师和校长在校门口抓住,拿着剪子把下摆剪掉,头发长的女生剪成齐耳发,男生剪成平头。他们受不了,退学了。高一每个班80多人,高二下学期,剩下40多。”

我说:“许多青春电影、校园小说,写得多浪漫啊!”

他没理我,继续说:“一切来得太晚了,我被折磨了一个学期。像恶梦一般,头昏脑胀,食欲大减,浑身难受,瘦得像一根火柴,仿佛死了没埋的。期末考试,全班65人,我倒数第4,62名。高一时,我年级第3名。”

他的遭遇打动了我,“后来,你怎么考上了,而其他同学没考上?”

“有句话很流行:是英雄,战场上见;是好汉,考场上见。一个长期负重前行的人,一旦卸了重荷,立马健步如飞!我们那届是最后一个高二,以后增加高三。高二下学期,每个同学面临类似生死的考验。我的精神格外振奋,换了一个班主任——彭老师。”

“大家很同情我的遭遇。老师们纷纷帮我补课,成绩好的同学帮我答疑解难。两个月不到,成绩直线上升,班级前5名,提高了57位。那段时间,我学疯了,吃饭、走路、上厕所,随身携带自己订的小册子。任何地方都是书桌,墙壁、树干、地面,一有灵感,就拿出本子解题。教室坐久了,忘记打饭,同学们给我打,端给我。彭老师专门开了一次主题班会,‘挖潜——从林华身上看到的!’同学纷纷竖起大拇指。我除了‘感谢’,什么也没说。豁出命来学!高考前,升到年级前3名。”

他极为沮丧,“三中降到历史最低谷,那年总共考上12个,包括我,3个应届生。我考上三中的那一年,100多个。彭老师很沮丧,说毁了一个好苗子,对不起我的父母。他极力挽留我,叫我复读,保证我能考上重点大学。‘五个月不到,从年级倒数10名,升到年级前3,潜力惊人,势不可挡!’父母拒绝了,家里太穷了。彭老师激动地说:‘他的学杂费、生活费包在我身上。我不忍心毁了这么一个好学生!’这种恩惠,老实巴交的父母不敢接受。他们还担心,我的身子吃不消……”

我的好奇心被点燃了,“你和王老师后来有过接触吗?”

“我被专科学校录取,拿到通知书后,去学校谢师。8月初吧?上午,天气很热,在路上,我碰上他。喊了声:‘王老师好!’不等我开口,他接过话头,‘是不是求我办复读手续的?’我僵住了,‘你这样的学生,天皇老子求我也不答应!’我忍住怒火,‘感谢老师的培养’,扬了扬手中的录取通知书,转身离开了!”

“我搞不懂,他为什么这么深的成见,这么多的偏见?”

“我哥的同学——齐老师在三中,我哥问过他。我考上大学后,哥哥才告诉我。”

齐老师对林华的哥哥说,你弟弟凭一己之力,五次打败了王老师。我的寝室就在王老师隔壁,但不知道林华是你弟弟。

“五次?”

“嗯。”

“让他错过了三次晋级的机会!”

然后,齐老师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高一(上)作文竞赛,林华特等奖,作文被推荐到《中学生通讯》,获奖,辅导老师:张老师。以前只王老师得过这样的殊荣。高一(下)全省中学生作文竞赛,林华一等奖,学校新纪录。指导教师:张老师。

最好的语文老师教文科毕业班,最好的数学老师教理科毕业班。王老师被张老师挤走了,只能教理科班。他气极了,嘀咕着说:“好个林华!”

张老师成了省劳模。王老师干瞪眼!他恨恨地说:“又是林华!”

高一秋季田径运动会,林华获得800米、1500米、3000米冠军,碾压一(3)班魏文兵,。最后3000米,林华冠军,一(1)班逆转一(3)班,总分第一。优秀男运动员:林华,优秀领队:张老师。王老师愤愤不平,“到手的荣誉飞了,林华害死我了!”

“王老师哪里知道,每天早晚,为了赶时间,我跑着上学,跑着到舅舅家睡觉。”林华对我说。

高一4次期中、期末考试,语文第一名始终是林华。张老师得到高一教师最多的奖励,王老师望尘莫及。

齐老师对林华的哥哥说:“王老师很不错,只是功利心太强,犯了忌讳:把情绪带到工作中。”

林华叹气,“他的功利心,把我的青春变成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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