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英雄】
1942年5月30日深夜,上洋市临江路3号的院子中有着不同于往日的忙碌,三层小楼像一只黑色的巨兽一般趴在浓重的夜色中。院子不大,一颗槐树挺立当中。树下站着一个人,面容清癯,身材瘦高,笔直的姿势如同身旁的槐树一般。
这人叫何英博,是国民党上洋市特工科科长。他将自己隐没在树荫下的黑暗中,这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三十年的特工从业经验让他时刻想躲在黑暗中。今夜的何英博还是有些激动的,尽管此刻他还淡然地看着院子中忙碌的人们。今夜的行动是一个上将的军衔,是一个彪炳史册的机会更是何英博政治生命的第二个起点。无论哪一个理由都不允许今晚的行动出错,可是偏偏在这个当口何英博发现自己的学生,行动队长薛良工不见了。
午饭后何英博就宣布禁止任何人外出和私自与外界联系。薛良工1939年从青浦军校毕业后就被自己纳入了上洋市特工科,几年来一直保持着高水准的工作能力从未出错,今天这是怎么了?
怀疑也是何英博的习惯之一,他在怀疑时总是喜欢用拇指来回揉其余的手指。从心里来说,他不想怀疑这个学生。如果今晚的行动成功,那薛良工的嫌疑自然可以排除,如果要抓的人跑了,薛良工在天亮前就会被关进特工科的地下牢房。
“科长,十一点了,出发吗?”一个年轻人毕恭毕敬地问道。
“良工回来了吗?”何英博保持着淡定。
“还没有,要不要派人出去找找?”
“不用了,你们准备随时出发。”
年轻人敬了个礼,悄无声息地走了。门口闪出一个身影,一只手里托着东西,另一只手往嘴里送着什么。来人看见了槐树下的何英博,立刻跑过来说道:“报告科长,我回来晚了。”
何英博倒也不见生气,只是笑着点了点头。那人又说道:“中午肚子不舒服没吃饭,这会实在扛不住了去街角那买了两张葱油饼。您尝尝?”说完毕恭毕敬地递过手中还冒着热气的葱油饼。何英博伸手接过,在手上掂了掂又递回给薛良工说道:“我做特工科已经三十余年了,有一句话已经刻在骨子里了。”
薛良工立刻立正扔掉手中的葱油饼,将嘴里还没咽下去的饼生吞了进去大声说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何英博收起脸上的微笑正色道:“明天中午前我要看到你的检讨。”又大声地命令出发。
三辆车依次开出院门,一路向北疾驰。何英博坐在车上,手上还残余着葱油饼的香气。他看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不由得陷入了沉思,薛良工这边的小意外只是一个插曲,目前来看还不算什么事。真正让他担心的是今晚要抓的这个人,共产党在上洋市的最高领导人。如果抓住他,可以将上洋市的地下党一举覆灭,自己也可以立下不世之功。
还在胡思乱想之间,车辆已经熄灭大灯缓缓地向跑马场的一处公寓前进。
何英博下车抬头看去,这幢五层楼的公寓就是他今晚的目标。戈乐心,这个让大老板头疼已久的赤色分子今晚就要栽到自己手里了。看了看手表,已经接近凌晨了。
薛良工已经带着人叫开了公寓的大门,按照预定计划一切都静悄悄的。何英博看着不远处公寓大门亮起的手电灯光,三短一长,他知道公寓在自己手里了。多年的特工经验也没能压制住何英博此刻的兴奋,他面带笑容高举右臂刚要斩下发出行动的信号时被一声枪响打断了。
枪声在寂静的午夜特别刺耳,把何英博的耳朵炸得嗡嗡作响,心也跳得格外厉害。听声音似乎就是公寓楼上发出的枪声,何英博深吸了一口气暗骂了一句:“妈了个巴子,谁打的枪。”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他的心头,这里是公共租界,枪声随时引来巡警的巡查。如果不快速行动,等他们来了就麻烦了。尽管如此,何英博还是用力地挥下右手,自己也跑向公寓。
参加这次行动的八个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行动人员,他们知道枪声带来的后果但还是按照预定计划直奔五楼,只是速度快了不少。何英博岁数到底是大了,远远落后于这些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当他上到五楼时看见502的门洞开着,一股血腥气飘散于空气中。
“坏了。”何英博顾不得加速的心跳,一把拉开在门口的行动人员。502里只有一个人,一个死人,略微发胖的身材,花白的头发。
戈乐心!何英博对他再熟悉不过了,尽管眼前的这个人比照片中要胖了不少。但还是能一眼认出来这个人就是共党在上洋市的最高领导戈乐心,今晚要抓的就是他。什么第二起点,什么上将军衔都随着戈乐心胸口弹孔汩汩流出的鲜血化作泡影。顾不得患得患失了,何英博迅速冷静下来命令人把戈乐心的尸体抬上车。公寓墙上的几个字倒是引起了何英博的关注。
“杀人者,罗汉。”墙上的字血迹未干,但能看得出来是凶手仓促所为。甚至慌张到连“汉”字都是抹了好几下才勉强成字。何英博冷笑着说道:“杀人者,罗汉?这是个行者武松啊。”
何英博脑子里猛然晃动了一下,想起来一份多年前的情报,共党一个从苏联留学回来的特工代号好像就是罗汉。时间容不得何英博再分析下去,又看了两眼墙上的字便带着人匆匆下楼了。
回到车旁,何英博发现少了两个人。一个是薛良工,另一个是李山,这两个人都是行动队的。一旁的小伙子似乎看出来何英博的意思说道:“薛队长和李山发现凶手顺着旁边的屋顶跑了,他们追去了。”
茫茫夜色,点点繁星,四下一片寂静。没等何英博想好下一步要怎么办,又是三声枪响打破了寂静。何英博钻到车里说了一句撤,这支匆匆而来的小队便带着一个死人回到了临江路3号的院子。
何英博坐在办公室里等着尸检报告,其实也不用等,他的心里清楚得很,死的就是戈乐心。胸口一枪命中,当场毙命。他现在要想的是究竟谁杀了戈乐心,如果是罗汉的话,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共党内讧?还是说罗汉压根就是国民党的人?短短几分钟里何英博把所有的可能都推了一遍,仔细地在脑海中回放502室的情况。正在想着就听见有人敲门,何英博喊了一声进来。
进来的是薛良工,浑身湿漉漉的,站在原地还有水滴慢慢下落。薛良工一双眼睛通红,进门就说道:“老师,人跟丢了。是把好手,李山殉国了。”何英博赶忙让薛良工坐下详细讲讲,又吩咐人弄碗姜汤来。
薛良工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将事情经过讲了个大概。
那晚薛良工是第一个到公寓楼门口的,掏出枪吓唬住絮絮叨叨的房东后就听见了枪响。他第一个冲上楼,先是看到一个黑影从走廊尽头窗户翻出。他匆匆看了一眼房内的情景就和追上来的李山一起顺着窗户追凶手去了。
凶手个头在170公分到175公分之间,行动极为敏捷,枪法很准。李山开了一枪没打中他,他一枪就将李山击倒了。薛良工也趁凶手露出身形的机会开了一枪,命中腹部。可是凶手很强悍,跳入江中不知所终。薛良工也紧跟着跳下去,可是江水湍急没有找到凶手的影子。
短短几句话将事情的经过交代完,何英博丝毫不怀疑这经过的真实性。但是他随意在桌子下的手又开始如掐指算命一般地揉动,何英博只是在考虑这次行动的失败究竟和薛良工消失的那一段时间有没有关系。何英博看着这个双眼通红的学生还是有些心疼的:“快回去换换衣服,休息一下。8点钟在我办公室开会,我们想一想下一步的对策。”何英博双手放在脑后,又半躺到椅子上舒缓了一下背部的酸痛。像是对薛良工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也要考虑一下怎么跟三号交代啊。”
薛良工致礼后什么也没有说径直离开了办公室。何英博听着走廊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下定决心一般拿起电话熟练地拨了一个号码:“去查查街角的油饼店和薛良工。”挂断电话后的何英博望着依旧漆黑的深夜闭上了双眼,手指却还在无意识地揉动。比以往更加用力,指尖泛起了一片苍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桌上的电话铃响了,震得桌子一阵抖动。刺耳的铃声将何英博从半梦半醒中拉了回来,他迷迷糊糊地摘下听筒刚说了一句:“喂。”就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又恢复成以往那个站得笔直的老牌特工。
“是,是。行动失败我负责任,请局座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将功补过。”何英博简单地介绍了昨晚的行动经过,立下了一个不知道能不能完成的军令状后颓然地又瘫倒在椅子上。
可能是岁数大了吧,何英博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人一上岁数就爱回忆过去,想想自己在复兴社时期的光辉,一路走来的历练竟然被一通电话吓得冷汗直流。
敲门声响起,进来的是何英博的机要秘书谢东风。谢东风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说道:“科长,尸检报告出来了。另外还有一封信。”
何英博看着秘书递上的信,疑惑地接了过来,上面就写着五个字:何英博亲启。这个字迹就是跑马场公寓502室的字迹。何英博迅速拆开信不由得心头一喜,原本成了死局的事情居然还有回转的希望。
信上的内容不多:“我杀戈乐心,志在投诚。奈何贵党内部有内鬼,31日十八点青浦桥北头与君一唔。愿将华东地下党组织双手奉上。——罗汉。”
何英博将信纸揉搓了一番,按捺不住心内的喜悦拿起电话开始拨号。拨了五个号后,何英博又把电话轻轻放下。摇了摇头说道:“去把良工叫来,有任务。”何英博的电话是打给三号的,这封信能佐证自己关于共党内部火并的猜测,急不可耐地想将功补过。但是快拨出电话的那一刻他又有些犹豫,这胜利的果实当真来得如此容易吗?还是再谨慎一些吧。
几乎不用如何思考,何英博便想出了一个计策。让薛良工先与罗汉接触,如果薛良工是内鬼的话他一定不惜一切代价除掉罗汉。如果罗汉是真投诚,他一定会拼命找自己寻求庇护。如果一切都是真实的,自己只用在办公室内静静地等待胜利的果实。整个华东的地下党组织可比一个戈乐心有价值得多。
想到这里何英博露出胜利者的微笑,等待薛良工的到来。交代完任务,薛良工回家了。何英博站在自己二楼办公室的窗口,看着薛良工迎着朝阳出了院子。透出云层的阳光竟然有些刺眼,眯起眼睛的何英博看着薛良工仿佛进入光明,这个跟着自己多年的学生在此刻仿佛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1942年5月30日中午,临江路3号院的食堂内正在放饭。薛良工端着饭盆怎么也吃不下,表面上平静的特工科实际暗流涌动,这一点薛良工心里跟明镜一样。果不其然,在这个时间点不应该出现在饭厅的人急匆匆地走过来,看样子是来找薛良工的。
来人是科长的机要秘书谢东风,他走到薛良工身边耳语了几句又匆匆走了。薛良工点点头,示意知道了。随后在饭厅中扫视了一圈,找到几个人开玩笑说道:“饭后上我办公室打会牌,不许不来啊。谁不来晚上直接请客。”
谢东风的原话是让薛良工、李山等五个人饭后在行动组的办公室集合,不许外出不能私自与外界联系,保密行动。薛良工吩咐完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谢秘书的一道命令让他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今晚是有行动的。看这个阵势还是一个大行动,他隐隐有些担心,在上洋市能让何英博如此谨慎行动的只能是戈乐心了。这个猜想让薛良工后背惊出一身冷汗,他反复在脑中验证着这个猜想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甚至连过了自己的办公室都不知道。
进了办公室他才卸下伪装露出焦躁不安的神情,在办公室内来回踱步,可即使是这样的踱步他也是轻轻地。十几年的接触他太了解何英博了,这只老猫一定是闻到了腥味,不然不可能外松内紧地布置任务。
薛良工只能用一个冒险的办法来验证自己的想法了。他猛然想起李山上午跟他说的一件事情,情报队凌晨时抓了一个人。直接绕过行动队抓的,到现在还不知道被抓的人是什么身份。薛良工明白李山的意思,情报队这种抢功的行为不是一次两次了。起初薛良工并没有拿这件事当作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可是跟何英博今天的命令联系起来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薛良工拿起电话,调整了一下呼吸将号码拨了出去:“喂,王队长,你可得请客吃饭喽。”电话是拨给情报队王队长的,这也是一只老狐狸。不过情报队和行动队之间的矛盾恰好成了薛良工的保护色。
“啊,薛队长啊。你这是说哪的话,我们搞情报可不比你们出外勤油水多,我还指望你请我吃饭呢。”
“呵呵,老王你别逗了。我都知道了,又立一大功是不是?”电话那边明显沉默了一下,随即又故作轻松地说道:“良工,这事可怨不得我了。是科长亲自下的命令,我也没有办法。兄弟别怪哥哥啊。”
薛良工还假装生气道:“不是我矫情,抓人本来就是我们行动队的事。好几次都这样,我没有办法跟手下人交代,王队长这次逮了一条大鱼,立功受奖指日可待可不要忘了兄弟啊。”
“哪有什么大鱼啊,就是一条小泥鳅。你可千万不要多心,回头哥哥请你喝酒啊。就这样,我要去科长那了,再见。”王队长说完就将电话挂断,薛良工甚至通过电话都能看见他那双小眼睛里透出的鄙夷的光。
越是掩饰就越验证了薛良工的猜想,今天的行动肯定和被抓的那个人有关系,而且很大可能就是要抓捕戈乐心。薛良工的思绪很快被行动队的人打断了,今晚参加行动的人匆匆扒了几口饭就跑到他这里来打牌了。
几个人轮番上阵,不到两个小时薛良工兜里的钱就被掏了个干净。薛良工的心思根本没在牌上,他仍旧在思考着晚上的行动。
“李山,晚上出几个车啊?”薛良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
李山摸起一张牌,撇了一下嘴打了出去说道:“三条。这个我哪知道啊,不过我看着好像是三辆。汽车班的司机都没走,都在后院呆着呢。”
另一个人接话道:“队长,我看着情报队也没走。今晚上多大行动啊,连内勤都不让出门了。”
又一人说道:“今天非趁着没人给情报队一顿收拾不可。太气人了,你说是不是啊队长。”薛良工看着几个人愤愤不平的表情一下明白了何英博的布置。还是老样子,全体待命,分开布置。但是真正行动的也就是几个人而已,何英博越是这样放迷魂烟薛良工越觉得事情不可小视。但他还是故作轻松地说道:“打个赌吧,今晚就咱们的人行动,别的人都得在家里呆着。”
几个打牌的都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薛良工,薛良工嘿嘿笑着说道:“这是咱们科长的周全之处,你们来得晚,李山知道。前年吧,抓那个日本间谍的时候也是这样。”
“对,对。我想起来了,上次是半夜出发的,咱们队长带队。就用了十分钟,全抓回来了,还拿了不少情报。给情报队的老王气得差点中风。”李山说完和几个人哈哈大笑,薛良工赶紧制止了他们:“想挨罚了是吧,这么大声干嘛?”几个人又压低声音偷偷笑了两声。
打牌打到天黑,晚饭时间也到了。薛良工将裤子口袋翻过来骂道:“你们几个小子今天给我赢光了,不打了。赶紧吃饭休息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发呢。”
李山说道:“队长,我给你端一份回来吧?”薛良工伸着懒腰说道:“不用了,你们去吧。气得我胃疼,我睡会。有事来办公室找我。”几个人应了一声都下楼吃饭去了。
屋子里弥漫的烟味、汗臭味熏得薛良工一阵恶心。他推开窗户,潮湿的空气带着一丝清凉扑面而来。相比之下他还是喜欢北方干燥的空气,特别是家乡那种混杂着青草味、牛粪味的特殊味道。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了。
薛良工望着不远处泛起波涛的江水。那清亮的水面映射着最后一道金黄的夕阳,阳光在水面上飘动,时而随着波涛散发自己的光芒,时而又随着波涛隐入水面。江边有人散步。身姿曼妙的少女依偎在情人的怀中,低言巧笑。蹒跚学步的孩子在父母的鼓励下歪歪斜斜地走着不熟练的步伐。还有老人在轻柔的风中回忆过去。这画一样的景色让薛良工鼻头一酸,就在这一刻他下了一个决定。也许这个决定会让他以后再也看不见这样的画面,可是他也不会后悔了。薛良工心中想到,我见过光明,也无惧于黑暗。他将右手紧攥成拳,举至眉梢在心中暗暗唱道:“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夜色深沉,薛良工办公室内的电话响起。是李山打来的,通知他晚上十一点院内集合出发行动队全员准备。和薛良工意料的一样,何英博不会让情报队连续立两次功,这是他御下的手段也是薛良工为数不多的机会。
已经十点半了,薛良工不能再耽误了。他穿好外套下楼,行动队的人已经在做准备了。薛良工走到李山旁边轻声说道:“我出去买点吃的,一会就回来。要是科长问就是说不知道。”李山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薛良工顺着漆黑的墙边走,像是一个逃课的学生。何英博的办公室内还亮着灯,薛良工已经顾忌不了这么多了。也许他能平安过关,也许他会被何英博的黑枪打死在当场,但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必须做些什么让这个还不能确定的风险尽快消弭。他只能这样做,他也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薛良工出了院门径直向街角走去,那里有一家开了五年的油饼店。这个点油饼店几乎没有人光顾了,秃头老板半瞌睡地靠在墙上休息。薛良工是这里的常客,只是这次来的目的不单单为了美味的油饼。
“阿三,有生意上门了。来两张油饼。”薛良工如往常一样喊道。
秃头老板揉着眼睛应声道:“好啦,好啦。马上就好。”老板和面、擀面,动作行云流水,这是薛良工最爱看的动作。
薛良工走到老板身边说道:“925,9768。”秃头老板愣了一下低声回应道:“631,62。”
明码接头,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情不会这样做的。秃头老板停下手头的动作,紧张地向外看了看。薛良工一如往常地说道:“不要停下。”秃头老板又开始和面,薛良工继续说道:“十一点特工科行动,具体不明。通知大佛转移。”
秃头老板小声重复了一遍,手头的动作麻利多了。薛良工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不一会的工夫油饼就做好了。薛良工付钱,回3号院,祈祷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大佛是戈乐心的代号,秃头老板是戈乐心和薛良工之间直接联系的联络员。建成五年以来从未启用过,一个原因是为了保证双方的安全尽量不要直接联系。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薛良工尚在冷冻期内。事到如今,别无他法了。
薛良工很快回到3号院,老远就看见大槐树下站着的何英博。他迅速调整了一下情绪,咬了一大口油饼小跑着进了院子……。
出发时,薛良工是坐在第二辆车上的。他觉得何英博已经怀疑他了,那个揉手指的动作将何英博出卖了。但这是何英博的习惯——怀疑一切。薛良工有些庆幸自己的冒险,因为这是值得的。他已经知道了此行的目的地——跑马场公寓502。这是戈乐心的见外勤的地方,轻易不会泄露。看来昨天被抓的可能就是某个外勤,不然情报不可能那么准确。
车到了跑马场公寓楼下,薛良工下车就直奔公寓门口。他不知道戈乐心是不是已经撤退了,如果没有的话,是现在就和何英博火并还是以后设法营救呢?薛良工第一次感到有些无助,群狼环伺、英雄陌路。
李山按响了公寓门铃,骂骂咧咧的上洋话从门内传出。房东大婶以为又是哪个深夜回家的醉鬼搅了清梦,开门看见黑洞洞的枪口这张不饶人的嘴才闭上,乖乖地退回到自己的屋内。后面的人用手电给何英博发了信号,行动组的人提着一口气等着何英博用力一挥便冲上楼去抓人。
没等到何英博的手势却等来了一声猝不及防的枪声,没等何英博的命令薛良工手枪上膛就冲了上去,李山紧跟其后。楼道中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薛良工看见一个人影从五楼走廊的窗户翻了出去。502的门开着,冲着门口的沙发上半躺着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薛良工不做任何思考,跑到走廊的窗户前也翻了出去。李山对着后上楼的人说道:“看着现场,我和队长追凶手去。”说完紧跟着薛良工一起抓凶手去了。
茫茫夜色,冰轮暗沉,高低起伏的屋檐上三个身影追逐着。薛良工看着前边的身影,渐渐地一双眼瞪的血红。对方速度太快,薛良工的枪举了几次都被对方或是拉开距离或是用掩体挡住。
李山跟在后面喊道:“队长闪开。”薛良工不为所动,依旧用目光锁定着前方的人寻找时机开枪。看来那人是早就探好路的,在房顶上如履平地一般,丝毫不见身形有何停滞。薛良工追得有些着急,再这么下去人肯定追丢了。眼看得房顶越来越矮,波涛拍岸之声越发清晰,凶手肯定是要跳江逃跑的。李山慢慢追了上来,稳住身形开了一枪。恰好凶手正在腾跃,这一枪似乎打在他的大腿上。
薛良工提起精神迅速追了几步,一种危险的感觉让他偏身一躲。一声枪响,身后的李山头部中弹径直倒了下去。薛良工趁此机会抬手一枪,那人的腹部在月色下爆出了一朵鲜红的花,没等薛良工开第二枪那人像一条大鱼般跃入江中。薛良工看了一眼李山,向前猛跑,一跃而起向下砸去。
风声在耳边须臾消散,冰凉的江水迅速将薛良工包裹住。他双腿用力向上蹬,终于将头露出水面。薛良工要追的人早就没了影子,他四顾之下只能用力喊着:“你他妈给我滚出来,滚出来。”破音的喊声穿透风声,可是没有人回应。他随着江面起伏,两眼中滚滚热泪贴面而下。
在江水中浸泡了良久,薛良工垂头丧气地爬上岸。此时他已经不能回跑马场公寓了,这里是租界。刚才的枪声势必会引来巡警,薛良工握着枪藏在上衣口袋中,一边走一边悄悄地观察着路上的行人。如果有一个和那人形貌相同的,不,哪怕只有一点相似薛良工也会毫不犹豫地开枪。可惜路上没有人,只有薛良工孤独而狼狈的身影。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那个沙发上的人,他没有细看,但那缕从额头流下来的鲜血是那么醒目。
回到临江路3号院,在进院门前他停了半秒。就这半秒他将自己心头的怒火、伤心都和着那缕鲜血吞进肚子里,只在脸上留下没有完成任务的懊恼表情。
从何英博的办公室出来后,他对自己的表现打了90分。应该能骗得过这只老狐狸吧,这表演是戈乐心教他的。“一个好的卧底,不仅要让敌人相信,也要让自己相信。为了任务,必要时可以牺牲一切。”这句话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对话,薛良工已经想不起来这是什么时候说的了。多年以来他的心里只有伪装下去这一个目标和目标所需要的一切。这颗心早已经没有位置装那些看起来不重要的事情了,尽管此时他从内心的深处将这些东西又挖了出来,可再看时也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在办公室中休息了一会,谢秘书来找他去何英博的办公室。
何英博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让他坐下说道:“良工,给你一个任务。”说着将早些时候收到的信递给薛良工。
信不长,对于薛良工来说却很沉重。他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何英博问道:“科长,我能做什么啊?”
何英博敲着桌子说道:“你去和这个罗汉见面,探探他的底。然后把他带回来,我要亲自审他。”
薛良工又问道:“万一他是假的怎么办?”
何英博上翘的嘴角像极了一种叫鹿角刀的刑具,他狞笑着说道:“不管真的假的,我总能让他透点东西出来。”
薛良工从何英博的办公室出来,迎着初升的朝阳回家休息。这红红的太阳有些刺眼,但更多的是温暖。他已经下定决心,只有死罗汉能见到何英博。
1942年5月30日12时,飞霞路的吉阿咖啡馆生意兴隆。客人太多,咖啡馆的经理不得不亲自上阵服务。
“小朋友,你出去好不好?这里不会有人买你的东西的。”经理对着一个想卖烟的小孩说道。
男孩没有理会经理,目光在咖啡馆内巡视自顾自地叫卖着:“哈德门,老刀,大婴孩喽。”
经理有些生气,这个叫卖声打乱了古典音乐营造出的优雅气氛。他一边为这个莽撞的男孩向侧目的顾客点头致歉,一边对着男孩恶狠狠地小声说道:“你皮子紧了?”
说着用力将男孩的肩膀扳着让她转身向外推搡,男孩瘦小没有力气,被经理推到了门口。他的头还是硬硬地扭向咖啡馆,坚定的目光透露着焦急。
经理将男孩推到门外,用手整理了一下因为用力略显凌乱的头发。他用手指着自己的招牌骂道:“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小叫花子,再来就打断你的狗腿。”
男孩硬气地很,回嘴道:“呸,你这臭地方请我我都不来,洋人的狗腿子。”
经理抬手给了男孩一巴掌,通红的手印在男孩的脸上浮现。周围的人只是看一眼,并未驻足。对于这样的事,大家已经司空见惯。如今这个局势,就是街上死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挨了打的男孩恨恨地看了一眼经理,扭头走了。再呆下去他只能吃亏,好汉不吃眼前亏。但男孩也没有走远,依旧在咖啡馆附近。
“有不带过滤嘴的哈德门吗?”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从男孩身后响起。
男孩高兴了,真的等到了。他立刻回应道:“有不带过滤嘴的万宝路。”
“那给我来包老刀吧,加长的。”
男孩从胸前挂着的烟匣里翻出一包老刀递给眼前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将烟放进兜里,扔到烟匣子上一张钞票。小声说道:“你不该去咖啡馆,白挨一巴掌。”
男孩刚想分辨,那个男人大步流星地已经走了很远。
这个男人叫游致远,代号罗汉。华东地区最出色的共产党特工,这次受命来到上洋市参加一个大行动。
他停到一个背风的角落,掏出一支香烟点上。罗汉看见香烟上写着“零点四十跑马场公寓302”。
根据安全模式,时退一、分进一、地点进二。十一点五十,跑马场公寓502。这是和大佛约见的时间和地点。
罗汉将香烟点燃,一边抽着一边漫步在飞霞路热闹的人群中。他已经有八年没回过这个城市了,这里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
一边走着一边笑着,耳边仿佛还有那个姑娘爽朗的笑声。眼前浮现最多的还是姑娘不舍的眼神,轻咬的朱唇。
罗汉想回去看看,看看那个已经失联多年的姑娘。身不由己,此身已许国再难许卿。如果不是事关重大,他也不会回到上洋这个地方。
晚上十一点,罗汉已经在跑马场公寓楼下呆了很久了。一切如常,罗汉又等了四十分钟慢悠悠地过去敲响了公寓的门。
房东大婶住在一楼,满心不情愿地给罗汉开了门。伴着聒噪的抱怨声罗汉向楼上走去,这个大婶今晚开了两次门了,说他们这些外乡客会朋友也不知道挑时间。罗汉笑了笑,这种抱怨让他找到了家的感觉。
一个秃子从楼上急匆匆地下来,差点和罗汉撞了个满怀。那秃子身上的油饼味让罗汉又一次满足了对家乡的回忆。
五楼到了,罗汉走到502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门里有人问道:“谁啊?”
罗汉的手又插回兜里,兜里是一支勃朗宁。那里压着的子弹能随时击毙眼前出现的敌人。罗汉回答道:“想问问去普陀山的事。”
门内又说道:“你走错了,我这里只去九华山。”
罗汉又说道:“不好意思打扰了,再见。”
停了一会,罗汉又敲响了门。门打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里面。罗汉说道:“那我就去九华山吧。”
老人将罗汉迎了进去,屋内还坐着一个年轻女人。老人握起罗汉的手说道:“我是大佛,这是千手。你是罗汉吧?”
罗汉回答道:“是我,请领导指示下一步工作。”
老人走到窗户前看了几眼,有些着急地说道:“罗汉同志,现在你要听我的命令。你要保证严格执行。”看到罗汉郑重地点了点头,老人又说道:“我们被出卖了,特工科的人应该很快就到了。现在我命令你将我击毙,然后向敌人投降,伺机刺杀三号。”
“什么?”罗汉纵然久经风浪,但还是露出了一副震惊的表情:“不能撤退吗?再伺机行动?”
老人惨然一笑:“如果我走了,这个透露消息的同志很可能会暴露。我经营多年的潜伏计划也会因此失败。如果你走了,谁来刺杀三号?难道眼睁睁地看他血洗华东吗?”
罗汉知道这个老人说的都是真的,一时之间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身边的女人千手眼含热泪,坐在沙发上手足无措。
老人用力地握着罗汉的手说道:“我已经六十岁了,精力和能力都大不如前。如果我的牺牲能让这个刺杀行动继续下去,能让我们的同志安全这就是我能做的最后的贡献。”
老人坚定的眼神如磐石一般,他继续说道:“孩子,你要杀掉我才能赢取何英博的信任。千手会放出消息,我们的人会追杀你。你可能会因此丧命,只有这样你才能接近三号,完成我们的任务。”
楼下有灯光闪过,随即熄灭。发动机低沉的声音没有完美地掩饰住何英博的到来。
老人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在沙发上,微笑着说道:“孩子,你要辛苦了。”
罗汉没有犹豫,向着眼前这个慷慨赴死的老人深深鞠了一躬。“啪”,一声枪响给这个老人画了一个生命的终止符。
千手站起来说道:“我在505。”说完便匆匆离开。
罗汉来不及多看这个依旧面带微笑的老人,用手指沾了点血在墙上写下“杀人者罗汉”。
楼梯上响起的脚步声越来越重,罗汉快步跑到走廊尽头。翻窗而出,直奔江边。
这屋顶的地形是他下午早就勘察好了的,身后追上来两个人。应该是特工科的人,追得很紧。
这两个人速度快得很,罗汉仗着地形熟悉才没有被追上。现在还不是投降的时候,如果现在被抓到根本没有见三号的机会。
罗汉提着一口气,尽量辨认着前方的地形。耳边的风浪声越来越大,过了前方那栋楼就是绿江了,那是儿时玩耍的地方。绿江亲近人,尽管多年没有回来,这江水也一定会保着自己的。
罗汉高高跳起,一声清脆的枪响传来。罗汉的大腿上被狠狠地咬了一口,剧烈的疼痛让他在空中失去了平衡摔在了地上。
躺在地上,罗汉紧绷住上半身保持稳定,举枪瞄着来时的方向。一个身影露出,罗汉开枪。紧接着一个旋子从地上跃起,一瘸一拐的得向着江边跑去。
又是一枪,子弹从侧面打进了罗汉的腹部。此时的他已经向外跳起,跃入江中。
冰冷的江水让罗汉的疼痛减轻了不少。游鱼一般在江水中潜游了一段。扑通一声,不远处的水中也跳下来一个人。罗汉心里暗骂:“追得真紧啊,这么拼命干什么?”
下午早已侦察好的地形起了作用,罗汉抠住堤岸边伸出的岩石随着江水起伏。耳边是那人歇斯底里的怒喝。罗汉有些奇怪,这个敌人有些不一样。不过此时的他无暇多想,大腿和腹部的枪伤撕裂着他的思维。疼痛占据了他的脑海,罗汉心里清楚这样的伤痛以前有以后也不会减少。
看着那个男人向远处游去,顺着河岸爬上公路落寞地远去。罗汉这才缓慢地向着相反的方向游,他还要继续任务只能回到跑马场3号公寓。那里应该是安全地,特工科不敢明目张胆地进公共租界抓人,公共租界的巡警大概率也不会管这些无头案。
罗汉趁着夜色的掩护在公寓附近观察了一会,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蹲伏在地上。良久,公寓的大门打开了。一个女人披着风巾站在门口,罗汉认出来那是千手。他慢慢地摸到公寓门口听见千手和房东大婶在说些闲话。大婶一会抱怨人多,一会又倾诉晚上被人拿枪指着的恐惧。千手也陪着大婶一惊一乍地说着话。趁着大婶不注意,罗汉半弓着身子偷偷溜了进去。
千手也趁机和大婶打了个招呼,结束了这场毫无意义的聊天。
505的房间内,罗汉口中咬着一条白毛巾躺在床上。千手拿着镊子在罗汉大腿的弹孔中撬动,她的额头上布满了细汗听着罗汉从喉咙中挤出的嘶吼声她越发紧张了。
“出来了,出来了。”千手不由得有些兴奋,带着血迹的弹头从弹孔中跳了出来。罗汉脸色煞白看来已经没有多少力气说话了,他用手指了指腹部。千手赶紧说道:“那个洞穿伤,没有弹头了。”罗汉听完便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快亮了,床头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鸭血粉丝汤。扑鼻的香味让罗汉情不自禁地咽了口水,千手就坐在旁边,看样子守了自己一夜。
看罗汉醒了,千手说道:“没多大事情,都没有伤到要害和骨头。你起来喝点鸭血粉丝,补补血。”罗汉挣扎着起身半坐在床头,摆了摆手问道:“几点了?”
千手回答道:“已经5点38分了。”
罗汉又说道:“你写一封信,给何英博的。说我愿意用华东地下党组织换个一官半职的。地点嘛,就在青浦桥北头吧。时间定在热闹的时候。”
千手点了点头,罗汉又补充道:“越简单越好,暂时不要提三号的事。”千手说道:“我晓得了,估计老戈的事情现在传开了。我出去送信的时候你要小心,咱们自己的同志估计……估计……。”
罗汉笑了笑说道:“知道了,你去忙吧。总有还我清白的一天嘛。”话是如此说,罗汉的心里总是有些担心的。虽说现在上洋市没有什么好手,但是遇到自己的同志怎么处理却是个麻烦事。他在脑中盘算着整个计划,将步骤和可能遇到的事情一遍遍地推演。在朝阳升起的那一刻,罗汉在床上又沉沉地睡去了。
罗汉醒来时觉得精神好多了,床头那碗鸭血粉丝汤不知被热过多少次依旧冒着白腾腾的热气。千手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这个岁数不大的姑娘即使在沉睡中也透露着一种江南女子特有的婉约。罗汉忍着疼,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往门口走去。要开门的那一刻,千手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同志,保重。我等待你胜利的消息。”罗汉潇洒地挥了挥手彻底地消失在千手的视线当中。
晚上六点的青浦桥头热闹非凡,做苦力的人日落时分都会来这里买一点青菜或者干粮带回去给一家人享用。桥中间车辆缓慢行驶,两边都是摆摊的穷苦人。罗汉就在桥北头的桥桩旁站着,他靠在桥桩子上节约体力,一双眼睛如同鹰隼一般来回巡视。他知道何英博这次不会来,而他来的目的就是要赢取何英博的信任。到青浦桥前,他特意从飞霞路大摇大摆地经过。这么做能引得共产党的锄奸队来对付他,从而取得何英博的信任。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就是他的生命,而奖品还是一个未知数。罗汉苦笑了一下,该来的终于来了。他猛然低下身子,歪向一边,一把飞刀颤抖着插在他刚才立身的桥桩之上。罗汉翻落护栏,迅速躲藏到桥下。三个人,站成品字形朝自己慢慢靠拢。罗汉第一时间就判断出当前的形势,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何英博的人到了没有?如果没到,这出戏演起来可就没有什么用了。
罗汉趁机将大腿上的绷带紧了紧,手脚并用攀上桥梁底部。飞刀没有影响到桥面上的买卖,依旧人声鼎沸。轻微的两声落地声传来,罗汉知道锄奸队的两个人下来了,留了一个在桥面上准备堵截自己。
跳下来的两个人一个穿着褐色的长袍,一个穿着黑色的布褂。穿长袍的手缩在袖子里,刚才的飞刀应该就是他打的。罗汉像壁虎一样倒吊在长袍人的头顶,黑布褂离着有五米左右的距离。两个人站在原地没有动,微微扭头搜寻着罗汉的踪迹。
“对不起了。”罗汉心中暗说了一句。双脚用力一蹬,整个人舒展开来像一只黑色的巨鹰一样扑向长袍人。黑布褂反应迅速刚说了一句“小心”,长布袍就发出一声闷哼。罗汉双手如刀狠狠地斩在他的两根锁骨之上。这长袍人倒也是条汉子,很快稳住身形忍着剧痛飞起一脚踢向罗汉的腰间。
罗汉一击中的,伸手在长袍人飞起的右腿上一搭借力也是踢出一脚正中长袍人胸口。这一脚如中败絮,直把长袍人踢飞出去,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不动了。黑布褂此时已经攻到,一拳带的拳风扫得罗汉脸上生疼。刚才剧烈的动作让罗汉的伤口又开始流血,撕裂的疼痛让他一个趔趄差点没站住。双臂架起井栏准备拼掉半条命迅速废掉黑布褂的右臂,好专心对付桥面上的人。
黑布褂显然是个高手,招式不待用老,变拳为肘向罗汉的头部扫去。罗汉顺着要倒的方向低头避过,右臂暴长顺着黑布褂的力道转到了身后。罗汉赶忙向后跳了两步调整一下呼吸。黑布褂转过身子,脚下不丁不八立住问道:“好一手太极拳。”罗汉忍住疼痛,镇定地说道:“你的功夫也不错。”黑布褂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长袍人又迅速转回目光盯着罗汉。
罗汉拍拍身上的土说道:“死不了,锁骨和肋骨断了。”黑布褂冷笑着说:“不用你假慈悲,罗汉你杀戈乐心的时候就该明白你不可能活着离开上洋市。我是锄奸队孟阳,今天让你死个明白。”
孟阳心里很是着急,本想着杀一个身负重伤的叛徒易如反掌,没想到一照面就被他打晕一个。为了进租界躲避搜查枪也没带,再完不成任务只怕是夜长梦多。孟阳看罗汉只是随意站在那里,却浑身不露破绽,一时急得满头大汗。桥面上那人探出头来喊道:“巡警来了。”孟阳恨恨地抢上两步将长袍人扛在肩上说道:“罗汉,山水有相逢你好自为之。”说完顺着江岸跑远隐入了夜色。
孟阳一走,罗汉就松了气力,扶着伤腿慢慢地挪到一块石头上坐下。如果孟阳刚才果断一点说不定现在自己已经躺在这了,谁知道从哪来了一队巡警救了自己。罗汉实在不想牺牲自己的同志,打伤一个已经是迫不得已了。这样的结果是最好的,因为从孟阳单独对上自己的时候罗汉能感到有人在盯着自己。这种感觉让他松了一口气,至少何英博能看到锄奸队在追杀自己。
罗汉装作气力不支的样子靠在石头上休息,一双锃亮的皮鞋踩着泥土来到了自己的眼前。
罗汉抬眼一看,来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面色如铁。罗汉嘻嘻笑着说道:“你不是何英博啊,他怎么不来?”那男人没有回答罗汉反而问道:“戈乐心是你杀的?”罗汉点点头说道:“是我杀的,我要高官得坐,骏马得骑。跟着你们享享清福吧。”
那男人狞笑着俯身对着罗汉说道:“有房子、有马、有钱我统统烧给你。”罗汉听到这话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头一阵眩晕,仿佛被一头愤怒的公牛撞击一般。那男人一拳打到罗汉脸上,双手抓着罗汉的脖领子将他扔了出去。
罗汉挣扎着爬起来,吐出两颗牙齿。那个男人从怀中掣出一把半尺长的匕首,又冲了过来。像猫戏老鼠一般,在罗汉的身上划出一道道口子。罗汉不理解这个特工科的人怎么对自己有这么大的仇恨?这就是那晚追自己的人,虽然没有看清长相,但那种滔天的恨意丝毫不错。
罗汉只能架起双臂边挡边退,正抵挡时听见一声闷哼。那个男人胸部插着匕首,倒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不甘而低沉的怒吼,在他的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渔夫。渔夫的斗笠压得低,从斗笠的边缘射出的目光不带一丝人情味。
原来刚才感到的目光是他,罗汉明白这是何英博的保险手段。渔夫沙哑着嗓子说道:“何科长在等你,临江路3号。”说完转身走了。罗汉没有理会这个奇怪的渔夫,跪在那个男人身边轻轻地呼唤同志。
那个男人口中满是鲜血,用力抬起一只手抓住罗汉的脖领子含糊不清地说道:“杀……杀……叛徒。”罗汉明白了,眼前的这个人很可能是潜伏在敌人内部的。他赶忙说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是在执行任务,我不是叛徒。”
抓着脖领子的手似乎松了一下,那个男人眼中消失的光芒似乎又回来了:“戈……戈乐心,是我父亲。”男人被一口血呛得咳嗽起来,罗汉的胸口一时堵得喘不上来气。那男人咳嗽了两声继续说道:“我叫薛良工,你要完成任务。我……我爸不能白死。”
薛良工的眼神又黯淡下来,直勾勾地看着天上不清晰的星光,口中念念有词。罗汉赶紧把耳朵贴到他的嘴边仔细听着,原来薛良工一直在重复一句话:“我叫戈宏伯。”
千手的真名叫穆雁风,来上洋市已经七年了。在没有人的时候她会压低声音吟唱自己家乡的小曲:“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挂红灯。老爷高堂饮美酒,孟姜女堂前放悲声;二月里来暖洋洋,双双燕子绕画梁,燕子飞来又飞去……。”这小曲在她的家乡司空见惯,行走在路上时不时地总能听到类似的曲子。或是高亢、或是婉转,或是表达爱慕、或是劝人向善。每次哼起这样的曲子她的面前总会出现黄土高坡上迷人的土和热烈的风。
来到上洋市后,她仿佛从头到脚换了一个人,只是坐在那里便透露出一种江南女子特有的婉约和恬静。这一切都归功于戈乐心,这个老人从认字到读书、从简单的厨艺到西餐的礼仪,事无巨细的全都教给了这个曾经的乡下丫头。这个老人时常说的一句话是:“为了任务,必要时可以牺牲一切。”每次听到这话千手总能从老人的眼神中看到一种决绝,仿佛随时都可以赴死一般。
起初千手还问过老人家里有什么人之类的问题,老人总会一脸严肃地告诫她这是犯纪律的事情。她也在承认错误后调皮地说道:“老头,我给你当干闺女吧?”老头哈哈大笑着说:“蛮好啊,囡鱼。”
再后来老人让她在飞霞路上开了一家咖啡馆,不接触情报只负责转送文件和财物。千手心灵手巧,将咖啡冲得十分地道,在这座城市里无论是谁想喝咖啡都要想到千手的咖啡馆——吉阿。有客人问过她为什么取一个如此特别的名字,她解释道因为店里的咖啡豆大部分来自印尼那边的吉阿。其实这个名字只是她心里一个封闭已久的村子,这个黄土高坡上的小村庄,不知今生还能不能再看到它。
4月份的时候戈乐心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国民党在华东地区开始了有针对性的清洗。很多城市、乡村的组织都遭受了灭顶之灾,许多同志被迫逃离或者进入冷冻期。阻止这次行动的任务就落到了戈乐心身上。
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戈乐心策划的数次行动都以失败而告终。千手在咖啡店里第一次看到这个老人没有了往日自信的风采,他黯淡的眼神放射出无尽的失落和痛苦。千手能读懂这眼神的意思,一种无力的感觉也悄然爬上了她的心头。老人点了一杯蓝山,用勺子轻轻刮着咖啡杯的壁沿说道:“我要出去谈笔买卖了,近期不能喝到你家的咖啡了呢。”
千手知道老人要外出了,她笑着说道:“戈先生出去肯定发大财的,到时候不要忘了我们小店哦。”
老人点点头说道:“我不在的时候,把我的咖啡豆放好了,一定不能开封呢。”
任务交代完了,要进入冷冻期了。千手明白这是一种无奈之举,眼前的这个老人不再优雅,端起咖啡一饮而尽。像是壮士出行,他交代了他的工作,出门没入还有些冷的空气中。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千手明白总有胜利的一天,这一天也许很遥远,但这种胜利会像青浦江一样流淌千年。
五月中旬的时候老人回来了,带着一路的尘土和希望。在跑马场公寓505室,她听到了这小半年以来最好的消息。组织决定刺杀国民党三号,这个策划华东血案的罪魁祸首,以此给国民党一个警钟拖慢他们的步伐。
可以肯定的是国民党三号人物会在五月底到达上洋市,意图一举拿下华东地区最大的地下组织。酷爱喝咖啡的他肯定会去千手的咖啡馆内品尝她的手艺。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开始刺杀,三号所到之处肯定会有大批的军警特宪,想接近他无异于痴人说梦。
千手沉思良久说道:“毒杀?我制作咖啡的时候用氰化物怎么样?”
戈乐心摇了摇头,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先不说有没有人盯着你制作咖啡,就是毒药的异味也会让他有所察觉。”看着千手有些失望,戈乐心又说道:“组织上派来一个人,这人叫罗汉。会在月底到达,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商量一个稳妥的办法。”
半个月的煎熬不是那么好受的,好在时间不会停止脚步。30号傍晚时分熟悉的敲门声响起,千手知道戈乐心已经到了,他会在502等自己。
二十二点,千手来到了502门前。敲三下门停一下再两下,门开了。戈乐心将千手让进屋内,两人落座后戈乐心看了一眼时钟说道:“一会还要来一个人,代号罗汉。这次的任务他执行,我们负责掩护。”千手不禁有些吃惊:“这么大的行动就咱们三个人吗?”
“对。”戈乐心斩钉截铁地说道:“就咱们三个人,不过外围情报由特工科潜伏的同志负责提供。还记得我那句话吗?”
“什么话?为了任务,必要时可以牺牲一切?”
“是的。为了任务,必要时可以牺牲一切。”戈乐心紧紧地攥住拳头:“我会提前在吉阿咖啡馆里埋下一枚炸弹。”
“会有人先去勘察现场的,炸弹被发现了怎么办?”
“三号的侍卫检查完现场后,你去仓库拿一张椅子放到前厅。就这么简单,你是那里的老板做这样的事情再正常不过了。”戈乐心看着千手年轻的面庞柔声说道:“如果成功了,咖啡馆会成为历史。我们也会成为历史,你害怕吗?”
千手知道戈乐心的意思,不过她依然坚定地摇了摇头,想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戈乐心笑着说道:“害怕是人之常情,让你这样年轻的同志和我一起献出生命是一件残忍的事情。不过我们之所以来做这件事情,只是因为我们的民族需要我们。你明白吗?”
千手何尝不知道其中的道理,她是不怕死的。这一点她敢打包票,只是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心中那座蒙尘的村落又洒上了一片金色的阳光。村庄里传出的欢笑声,传出的酸曲给了她无穷的力量。
千手将右拳举至眉梢,重重地点了点头。
此时无声胜过万语。
敲门声响起,和千手敲出的是一样的暗号。她闪到一边,躲在门后掏出了一支小巧的手枪。罗汉是不知道这个暗号的,这一点从戈乐心疑惑的表情上也能看得出来。究竟是什么人会在这个时间准确地找到这里呢?
门开了,进来一个秃头男人。他气喘吁吁,还有些着急地说道:“红娘子说特工科今晚二十三时有行动,大概率是抓捕大佛。”戈乐心跑到窗前看了看,四周如同往常不见什么陌生的车或者人。他对秃头说道:“你快回去,按原定计划就好。31日如果吉阿咖啡馆出事,你就走,一星期后再回来。”秃头说声知道了,推开门用一种生意人特有的谄媚说了声再会,急匆匆地下楼去了。
千手看着戈乐心低头沉思,忍不住说了声:“您是不是先撤?”戈乐心看着房间内昏黄的灯光惨然一笑,下定决心一般说道:“我不能撤。”
“这次刺杀三号机会难得,我不能放弃。如果敌人真的来了,看不到我,保护我的同志就会陷入危险。”戈乐心拉住千手的胳膊郑重地说道:“我命令你无条件服从我,并且协助罗汉完成任务。”千手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但一时又想不到是哪里不对劲。正要说话间,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千手刚刚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听见楼梯上上来了两拨人。一拨去追罗汉,一拨还在房间内。千手倚靠在门上,用手捂住嘴,浑身都在颤抖。她想冲到502去抱着戈乐心的尸体大哭一场,但是她不能去。只能在这里把自己当成哑巴,当成一种不会发出声音还不知道伤心的动物。千手明白了戈乐心总说的那句话,如今他把自己也舍了出去,用自己的死给罗汉创造机会。
当罗汉浑身湿淋淋地回来时,她已经变成了那个上洋市咖啡馆的女老板。带着一脸的惊恐和房东大婶有一搭没一搭的地聊天,回到房间后她又变成一名医生给罗汉治伤。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个个都像大山一般压在她的心头。坐在椅子上睡了一会,梦中是吉阿咖啡馆被烈火吞噬的场景。她也在烈火中,戈乐心也在……。
吉阿咖啡馆正常营业,千手坐在吧台内随手干着些杂活。门被人粗暴地推开,进来五六个浑身罩在黑色风衣里的男人。为首的一个问道:“谁是千手?”
戈乐心算到了,千手有些兴奋但还是大方得体地回答道:“我就是,有什么事情吗?”
“我们征用你的咖啡店,麻烦准备店里最好的咖啡吧。这是你的损失,店里只留你一个人。”黑衣人说完,其余的人都开始挨桌赶人。连店里的服务员都全部撵了出去,千手在他们身后像个叽叽喳喳的小鸟一样絮叨:“哎呀,这里小心点啦,不要碰坏的呀。”“哎呦,这个东西很贵的。慢一点慢一点。”
店里再也没有闲杂人时,这些人又开始搜查店里的东西。千手干脆抱着肩膀站在吧台里面,斜着眼看这些人。刚才说话的那人又过来说道:“你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准备。”千手白嫩的手臂一挥说道:“给这么一点钱就要包我的店,你知道老娘一晚上流水多少吗?”黑衣人从怀中掏出一把钞票,在空中挥了几下扔到吧台上就走了。
店里的一张椅子被这些人坐劈了,千手赶紧跑过去一边收拾一边小声嘀咕:“我这可是红木的呦,这都能坐断。了不起喽。”周围的黑衣人仿佛没有听见一般,谁也不愿意搭理这个嘴上不饶人的老板娘。
千手在储物间里发现了一张椅子,这是上午有人送过来的。看到这张椅子,千手不禁鼻子又是一酸。这就是戈乐心给三号的礼物,给这个刽子手的终止符。千手将椅子搬到厅中,故意重重一放说道:“再坐断了,给我一个大银元。”这些人谁也不愿意触她的霉头,反正不和女流之辈一般见识,都不愿再坐这张椅子了。
咖啡店的门开了,罗汉浑身是伤被人推了进来。他顺势扑倒,坐在了那张新换的椅子上。跟着进来的是何英博和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个子瘦高,看起来文质彬彬。一双眼睛精光爆射,唯独不好的是长了一只鹰钩鼻子。他走到吧台很有礼貌地说道:“老板生意兴隆啊,今天打扰了。”这个人就是国民党三号,千手实在不能把他的形象和那个双手沾满自己同志鲜血的刽子手联系到一起。千手微微颔首笑着说道:“托福,托福。先生想来一杯什么咖啡呢?”
“哦,来一杯你推荐的吧。这里一人一杯。”这个男人说完便走到罗汉面前坐下,面带微笑地看着罗汉。
何英博站在一边说道:“罗汉,说说华东地下组织的情况吧。”
罗汉低着头,脸上痛苦不堪,伸出两只手指说道:“来根烟吧,急什么呢?”何英博从怀中掏出一包香烟递过去说道:“也是,不用急。给你介绍一个朋友。”
咖啡馆门分左右,一个脖子上挂着烟匣子的小男孩被推了进来。
何英博走到罗汉身后,扳起他的头让他看着这个男孩狞笑着说道:“你认识他吗?游致远。”
罗汉对这样的情况始料未及,千手在慌乱中也打翻了一杯水。这是什么情况,怎么自己的联络员被抓了?
何英博继续说道:“不用感到奇怪,你一露面就有人认出你来了。”罗汉苦笑了一下:“不会的,肯定是在青浦桥走漏的风声。”
三号开口了:“对于一个勇士我们要保持尊重,老何你讲给他听吧。”
何英博立刻回答:“是。”将事情大概讲了一遍。跟罗汉料想的基本一样,不过这个渔夫不是跟着罗汉的,是跟着薛良工出来的。渔夫是何英博身边的亲信,在何英博怀疑薛良工时他就去阿三的油饼店悄悄调查。
一开始没有调查到什么,问了没几句阿三就开始慌了。渔夫一吓唬,阿三趁他不注意居然吞了一块碳。送到医院也没有抢救过来,虽然没从阿三这得到什么线索,但是他这样的举动也无异于表示了薛良工有问题。
接着渔夫又跟着薛良工去见你,他想杀你就已经暴露了。可惜渔夫出手太重,不能让你和良工一起呆在这里。对于你在青浦桥头的表现,我是有些失望的,一个老牌的特工居然为了安慰他把自己暴露了。如此看来,你们还是不行啊。
何英博放肆的笑声没有激怒罗汉,罗汉苦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叫游致远?”
“你不要拖延时间了,每一个从上洋市出去的人我都有档案。没有人能救得了你。你知道他是谁吗?”何英博指着卖烟的小男孩说道。
罗汉仔细地看了看这个孩子,从他的眉眼间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罗汉轻轻地问道:“孩子,你妈妈姓李吗?”
小男孩点点头,在他这个年纪似乎还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罗汉像一滩烂泥一样从椅子上滑落,这样的情况是他没有意料到的。千手也是同样的感觉,如今这个局面已经不是她可以掌控的了。她此刻唯一想到是如何引爆那把椅子下的炸弹。
何英博将一支香烟点燃递给罗汉,长叹一口气说道:“何必这样呢,致远。在外面风餐露宿的那么辛苦,回上洋吧。这里毕竟还有你的骨肉嘛。”何英博命人将罗汉扶起来,他没有注意的是罗汉的手在椅子下来回试探了数次,却始终没有决心按下机关。听到何英博的话后,他彻底丧失了勇气。一个孩子对他的冲击毕竟太大了,他幻想过自己战死沙场,或者死在敌人的刑场。但他只要活着就不会迎娶别的女人,罗汉不想拖累那个女孩,但又想忠诚于她。如今面前这个孩子居然是他的,不可思议但又不得不信。这是一种天生带来的亲近感觉。
罗汉看都不敢看那个孩子一眼,他的心里充斥着甜蜜、悔恨、不舍。几种情绪的纠集让他没有一丝力气去抠动座椅下的机关。何英博像个慈祥的老者一样慢慢说道:“致远,说说华东的情况。我们会给你一大笔钱,送你们全家去南洋。从此以后,这些明争暗斗和你再无关系。去享受你的伦之乐吧。”
罗汉低着头嗫喏:“我……我说……。”他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一样,抬头看着千手,千手也在再看着他。千手手中的托盘不住晃动,罗汉只瞟了一眼就知道那托盘下还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千手决绝地看着三号,罗汉苦笑了一下,满怀深情地向着他的孩子看了一眼……。
月色如海,飞霞路上被洒了一路的银光,仿佛一面镜子。楼房、路灯、行人都在这镜子中留下倒影,模糊而不真切的倒影。倒影中忽然映起冲天的火光,巨大的声浪将附近的玻璃窗震碎。路上浑浑噩噩的行人仿佛都睡醒了一般,不可思议地看着火光中的吉阿咖啡馆。
青浦江水载着粼粼月光呜咽向东,去迎接不久后就要升起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