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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往巴黎的末班机》

2020-08-23  本文已影响0人  晓语人生

十二月,阿姆斯特丹早早就天黑了。

白天,整个城市被白茫茫的雾气笼罩着,到了下午四点左右,天色已暗。这时,路灯亮了,家家户户的窗口也亮了,这灯光似乎是不约而同地亮起来的,让阿姆斯特丹瞬间沉浸在万家灯火之中。

靖子的目光从办公桌上那一堆单据上移开,眺望着渐渐黑暗的街道。

从她坐的位子往外看,办公楼的前面是铺着石板的马路,马路上有轨电车来来往往,路对面便是商业街。

商业街的房子清一色四层高,底下一层全部是商店。商店是一家紧挨着一家,每家店都把橱窗布置得犹如女人的首饰箱,珠光宝气,光彩耀人。从楼顶垂下的霓虹灯在橱窗左右两侧镶上了华丽的灯柱。

在荷兰,十二月二十五日的圣诞节,人们都是在家互祝平安,静悄悄地渡过的,至于互赠礼物,那在十二月五日,那天是圣尼古拉斯的生日。平日的商店街是没有霓虹灯饰的,眼下布置得如此隆重漂亮,是因为还有三天就是圣尼古拉斯的生日了。

霓虹灯在夜色的映衬下耀眼夺目,靖子呆呆地望了一会儿街景醒过神来,目光转向办公室内。

这间办公室位于三楼,面积按照日本式的算法大概为二十坪(注:一坪为3.3平方米)。办公室的中央放了三个人的办公桌椅,靠里面一角是支店长的大办公桌,桌前摆放着接待客人用的沙发。

这里是日兴物产设在阿姆斯特丹的支店,支店一共有四人。支店长松崎是日本人,做营业的汉克、秘书兼打字员约翰娜都是荷兰人,再加靖子。

靖子负责处理支店进货和出货的单据。靖子到支店上班前,曾在阿姆斯特丹的朋友那里住了三个月,但总不能一直寄居在别人那里,就在这时她听说这家支店需要日本人,靖子正中下怀,她便来应聘,以当地录用的形式被录用了。

靖子曾在日本私立R大学英语系学习英语,大学毕业后又学了英语口语,在来阿姆斯特丹前,她独自在欧洲闯荡过两个月,所以没有语言上的困难。

靖子不会说荷兰语,但好在荷兰人大部份都会说英语,而且工作上的资料用英语就足够应付了。当然她不能像约翰娜那样会英、德、法、荷四国文字,而且说得非常地道,靖子也不会打字,所以就被安排处理单据这样较简单的工作。

刚才被松崎叫去的约翰娜,回到靖子旁边的座位,开始打字。汉克下午外出后一直没回来,办公室里就松崎和她们两人。

靖子望了一眼正面墙上的钟,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 墙上的钟显示四点十分,手表上已经是四点十五分了。

“现在几点了?”听见打字声停了下来,靖子问道。约翰娜转过头,又看一下自己的手表。

“四点十五分了。”

“谢谢。墙上的钟慢了吧?”

“你四点五十五分可以走啦。”约翰娜耸耸肩,她怕松崎听见,把声音压得很低。

约翰娜是个很阳光开朗的女孩,刚二十二岁,比靖子小三岁。她是个典型的荷兰姑娘,一头棕色的头发,个头高挑。一年半前,支店刚成立,她就到这里。 靖子再次望着窗外,天完全黑了,教堂尖顶上那依稀的余晖已经收尽。

“你有急事?”约翰娜打完了字,问道:“你一直在看手表,是不是约了男朋友?”

“不是。”靖子摇摇头。约翰娜朝她眨巴了一下眼睛,起身把打完的文件给松崎送去。

看见约翰娜走开,靖子从连衣裙口袋里取出一封信来。

信封正面写着她的名字和地址。

YASUKO TAZAKI 用圆珠笔写的,字迹有点潦草,信封反面同样是潦草的字迹: YOSHIHIRO KIRKAE 下面又用汉字写着:切替义浩。

松崎和约翰娜的说话声远远地传来,靖子从信封里取出信笺,那是航空信专用的薄薄的信笺。

“二日我去巴黎,但在巴黎只住一晚,三日要赶往贝鲁特。我原想去阿姆斯丹看你,可是行程紧张,又和宁野部长一起,实在难以脱身…… 这次的行程中,巴黎是离阿姆斯特丹最近的一部,所以,恕我冒昧,我想求你能来巴黎,我住在凯旋门附近特华雍,电话是6773052.我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还会再来,所以一定想看你一眼,我等着你。

靖子看了看右面墙上的挂历,十二月二日,星期五。她已看过不知道多少遍了,确切无疑就是今天。

田坂靖子最后一次看见切替是一年前的冬天,当然是在日本。

十二月五日,傍晚六点,新桥的西餐厅”MARINE”。

时间,地点,靖子都记得清清楚楚。

靖子比约定时间提早五分钟到了,切替晚了十分钟。从这时间差上已略见一斑,靖子的火烧眉毛无法按捺的心情,切替漫不经心,慢悠悠。

“走,上哪去填一下肚子。”

切替刚喝了一口咖啡,就拿起帐单站了起来。

“等一会。”

“怎么了?”

“你坐下。”

切替重新坐下。

“我有件事要问你。”

“有事要问?”

“是的,所以你坐下来。”

靖子原本不想这么切入正题的,她知道这话先由自己提出来,总是处于下风了。可是切替对自己的迟到没有半句抱歉的话,进门就说去吃饭,接下去又是那老一套。切替把这一切都看的是理所当然的。靖子受不了切替的这种态度。

“我一进来,你就表情严肃,怎么了?”

切替不可思议地看着靖子。往常,靖子总是听话地和他在就近的店里简单地吃点东西,就直奔旅馆。在旅馆里呆到十点或者十一点,然后分手各自回家。这一切,切替和靖子都已经习惯了。

“你有事瞒着我吧?”

“瞒着你?”

“对。”

“什么事?”

“你别再装上糊涂。”

“我真不知道,你倒说说看。”

“你不想说,那我就告诉你。”

身材瘦小的靖子,一双眼睛显得特别大,她死死盯着切替,心想:这话一说出口,自己和切替也就完了。靖子这一瞬间的迟疑,让切替误以为她退缩了。

“你一定是误会什么了,快说出来让我听听。”

“我没有误会。”

“那你说。”

“你要有孩子了,是不是?”

“……”

“你太太明年春天就要生了。”

这冷不丁地突然一击,让切替有点措手不及,他慌忙把视线转向面前的白色咖啡杯上。

“到底是不是?是个男人就把话说清楚了。”

望着切替一声不吭,靖子更加火冒三丈。

“你听谁说的?”

没想到,切替的声音很镇静。

“公司里没人不知道,山代、野上、广田,只有我不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就瞒着我一个人,要知道,你终有一天是瞒不住的。” 靖子意识到周围桌子上的人在朝他们张望,这才把探出的脑袋朝后退了退,压低了声音,冷冷地说: “从一开始,你就打算骗我。”

“不是这样,我原打算下次见面时告诉你的。”

“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是不是准备圣诞节,当作礼物送给我。”

“怎么可能。”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反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为什么?你俩要有孩子了,这还不是大不了的事吗?”

“可不是吗,这事和你我的事之间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太有关系了。”

“可是你同意我结婚,也知道我结婚的事实,反而倒不能容忍我有孩子,这怎么也说不通吧。” “我可没有同意你结婚,也根本没认可过你的结婚。”

“但是你还是愿意和我来往,而且今天……”

“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嗨,等等!你冷静点。”

“反正,我受不了你当父亲,也决不会原谅你当父亲。”

“别胡闹……”

“这是对你一直瞒着我的惩罚,我不会再见你了。”

“唉,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不明白的是你。”

“好了,别再胡思乱想了,别让这事搞得我们不愉快了。”

“我回去了。”

“靖子!”

切替紧跟上来,靖子不顾一切地冲向店门。 靖子来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刚才强忍着的泪水哗哗地涌了出来,她捂着脸快步拐了个弯,转到小路,躲在大楼底下,用手帕擦干了眼泪。 那以后,靖子再也没见过切替了。

当然切替来过几次电话,再说他俩虽不在一个部,但在同一个公司上班,上下班或午休偶尔也会遇上。 每逢这时,切替一脸想对她倾诉的样子,朝她走近过来,但靖子只要一看见他的身影,立刻转过身,飞快地逃离他的视线。

事到如今,靖子真的不想再见到切替。切替一边摆出一副对孩子不感兴趣的姿态,一边却让妻子怀上了,靖子无法原谅这种欺骗的行为。妻子已经怀孕8个月了,仍对自己滴水不漏,被逼问后才说什么“我打算告诉你的”,这完全是搪塞之词。要不是自己追问,切替一定满不在乎地一直瞒下去,就算现在知道了,但切替已经骗了靖子至少半年。

切替的声音,有关切替的一切,靖子再也不想听了,她希望自己尽快逃离和他有关的一切东西。

这样的心情,一年前靖子就经历过一次,那是切替结婚的时候。

在切替结婚一年前,靖子和切替就有了肉体关系,切替明知道靖子爱着自己,却还是和现在的妻子结婚了。对此,切替的解释是父母一再催促,不得已只好结婚。而事实是,切替的家和那姑娘的家住得很近,他俩自小认识,也可谓是青梅竹马吧。不管是什么理由,选择那姑娘,并最后决定娶她为妻的是切替自己。

从道理上说,那时靖子就应该立刻快刀斩乱麻和切替彻底分手。和一个已经成为别的女人丈夫的男人来往太不明智了,也太可悲了。

切替新婚旅行回来后,立刻跑到靖子那里,说自己的婚姻太失败了,他还说,都是因为上了岁数的父母哭着求他,他一时心软就结了婚,现在后悔了。

“结了婚,我才知道自己最爱的是你。”

切替结婚时,靖子既伤心,又郁闷,茶饭不思。她想男人是最不可相信的了。可现在看着他痛心疾首的样子,虽说觉得他是自作自受,可心里却舒畅起来:看来他还是离不开我。 这个念头让靖子受到重挫的自尊心立刻振作起来,也唤醒了沉睡在她心底的母爱。

一周之心,两人重修旧好。

切替和靖子又和从前一样,下了班约好了在什么地方见面,一起吃过晚饭上旅馆,过了十点再分手各自回家。他们去的是在大久保附近的旅馆,每周一到两次,次数地点一切照旧。

切替的言行举止,没有丝毫有妇之夫的迹象。

有时在旅馆过了十一、二点,他也不着急。

“下次我们约在星期六或星期天,”靖子故意为难他,可切替照样出来,有时还一起在外过夜。 “你太太不生气吗?”

“生气才好呢,那样她就会和我离婚了。”

切替像是在说别人的事那样,信口说着大话。靖子望着他那从容镇定的模样,觉得切替和他妻子真的关系紧张。

不知不觉中,靖子便抱有幻想:切替会和妻子离婚,并终有一天会娶我的。

这种念头其实只是靖子的主观愿望,并不板上钉钉的将来。可这念头一旦冒出来,便迅速膨胀,以至于靖子觉得切替已向她有过许诺一般。

靖子安慰自己:现在只是暂时把切替借给他妻子,切替最终会回到自己身边,这一切都是暂时的。 靖子相信这个男人讨厌他的妻子,他们的婚姻马上就会破裂,可现在他和妻子之间居然有孩子即将诞生,这对靖子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第一次听朋友告诉她时,靖子不相信。第二次听说,她觉得是那朋友奚落她。当另外一个人又这么说时,靖子这才相信了。 当靖子责问切替为什么欺骗她,切替却说靖子知道他结婚还和他来往,可知道他有孩子却大闹起来也太可笑了。这话乍听起来挺在理,其实却是男人的强词夺理罢了。 靖子承认切替的婚姻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他不久就会和妻子离婚,眼前的状态只是暂时的。如果切替永远不可能和他妻子分手,靖子是不可能会认同的。

况且,有了孩子情况又不同了。

孩子意味着一个新的完整的家庭的诞生,夫妻之间有了新的牢固的纽带。这也意味着切替不仅仅是丈夫,他更要承担起作为父亲的责任和义务。

细想起来,靖子觉得切替有魅力是因为他能干、有活力、丝毫没有居家男人的拖泥带水。周围的朋友也都是一致公认:切替是个有能力的男人。现在,这个男人居然要在家里和妻子一起照料婴儿,一想到这种情景,靖子就恶心地想吐,原来他也是个凡夫俗子啊。于是靖子既懊恼自己心目中的偶像被彻底粉碎,又对自己生气,生气自己的愚蠢,竟然会相信他。 和切替结婚是一场白日梦了。 她觉得这个让自己抱上幻想的男人是这么的可恨,又觉得自己轻易相信别人是多么的可悲。终于,靖子对切替再也没有任何留恋了。

后来,听说切替生下了一个女孩,两个月后,靖子辞职了。辞职的靖子回到父母那里,在父母家闲荡了一个月后,靖子拿出她的退职金和全部存款去国外旅游了。

靖子的大学同学中有在航空公司就职的,也有结婚后去了欧洲的,靖子跟她们联系上后,离开了东京。

靖子没计划过什么时候回来,旅费用完了就打道回府吧,但她并没带多少钱,最多只能维持一个月左右吧,如果节省一些住在朋友家里的话,还能多呆一个月吧。 靖子对观光没什么兴趣,她只是想离开日本,准确地说她想离切替远远的。

现在,靖子在阿姆斯特丹工作,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这一切既不是她精心策划的,也不是出于她的初衷,她千方百计让自己忘却切替,其结果让她留在了阿姆斯特丹。

虽说有朋友,但身处异国他乡,靖子依然觉得很孤独。在东京时,靖子也是一个人,但只要想家了,花两个小时她就能回到静冈,回到父母的身边。虽说自己也不常回家,但随时可以回家的安心感,让她从未感到过孤单。

可是在阿姆斯特丹,这是不可能的,不但要在足够的时间,还需要大笔的费用。

虽说在异乡,话是可以说通,日常生活中也没有什么不便。但要寻找心灵上的沟通,就不尽如人意了。如果在日本,有需要靖子马上可以找到倾诉的对象。

如果仅仅从活着的标准来衡量,靖子没有任何障碍。重要的是,在这里呆着她可以不再去想有关切替的一切。再说也有一些男人追自己,她不和他们深交,只和这些语言不同、肤色不同的男人逢场作戏,倒也不乏乐趣。

渐渐地可以忘记切替了。

靖子对自己说,再有一年时间就足够了,现在她有时一整天都不会想起切替,那就不需要一年,也许半年、三个月就够了。

自己怎么会和这种男人来往的,回想起来,靖子觉得不可思议。当她醒悟到自己变得如此清醒,反而吓了一跳。

自己和切替的过去真的已成回历史?他留下的痕迹都被自己打扫得干干净净了吗?面对这样的问题,靖子又没有自信了。

她担心,自己是不是在打肿脸充胖子。

最近几个月,靖子不再梦见切替,就算偶尔梦见,醒来后也没有了痛不欲生的感觉。这,让靖子既感到寂寞,又有点痛苦。

“靖子,陪我一起去购物吧。”

到了下班时间,约翰娜停下打字的手说。

“购物?”

“你说今晚没事的。”

“是的。”

“那就走吧。”

约翰娜站起身,朝房间右角的更衣室走去,收拾着准备下班。松崎也开始收拾桌子。 靖子站起身望着窗外,灯光被雾气弄得支离破碎。

“怎么了,还不穿上大衣。”

“今天是十二月二日吧?”

“没错。”

“飞往巴黎的航班最迟是几点?”

“你要去巴黎?”

“噢,不是。”

靖子否认道,往更衣箱走去。这时电话铃响起来,松崎接了。大概是日本的朋友,松崎改用日语说起来。二十分钟前外出归来 的汉克轻轻拍了一下靖子的肩先走了。松崎大概是约了朋友,高兴地哼着日本的老曲子准备下班。

“明天见。”

“辛苦了。”

约翰娜和靖子跟松崎打了招呼走了。

五点刚过,下了班的人们一下子从各幢大楼往外涌出来。骑自行车的上班族穿梭在车流中间。

“我想要一件带毛皮的大衣。”约翰娜双手插在口袋里说道。约翰娜现在穿的是件笨重的棉衣,不是毛皮的,而且袖口和下摆都有点磨破了。

“我们上哪?”

“卡尔弗大街怎么样?当然今天不买,先去看看。”

两人穿过公司边上的小路,沿着运河往前走。和繁华嘈杂的大道相比,两侧种着榆树的河 岸显得非常幽静,如果在旅游旺季,河岸上泊满了载旅客的船只,这些罩着玻璃的船只全都撑起了遮阳篷。 “雾好大啊。”

“是啊,真够大的。”

隔着运河,对岸人家的灯光在雾气下显得朦胧恍惚起来。

“今晚飞机能起飞吗?”

“飞机?飞机和你有关系吗?”

“当然没有,可这雾让人有点担心。”

“这点雾算不得什么,史基浦机场的设备可是世界一流的。”

说着约翰娜朝天空张望了一下,浓雾深锁的夜空里,微略的亮光中可以看见雾气 流动。 她俩过了桥,经过王宫,来到达姆广场。

“你圣尼古拉斯日打算怎么过?”

约翰娜一边迈开大步走过广场前的路口,一边问靖子。

“什么怎么过?”

“当然是和你男朋友呀。”

“我还没想过呢。”

“我打算和男朋友一起吃晚饭,然后上舞厅,礼物嘛,是一个手表链。”

“不错啊。”

约翰娜和在市保险工作的男朋友同居,那男孩比她大三岁,约翰娜管他叫未来的丈夫。在北欧,女孩子找未来的丈夫很多,所谓“未来的丈夫 ”就是先同居,如果两人情投意合就结婚。

“靖子约了库力斯?”

“没定呢。”

“是不是有日本男朋友了?”

“怎么说呢?”

靖子话听起来不像在说自己,约翰娜耸了耸肩。

库力斯是个有意大利血统的荷兰人。他个子不高,性格开朗,生性幽默,靖子觉得和他在一起吃饭,或者上舞厅玩玩,是个不错的伴。他很幽 默,可就是看上去像个游手好闲的人,让人觉得不够稳重。

库力斯在运输现代戏司工作,靖子来到现在这个公司的第三天,库力斯来送发票,一看见靖子,便夸个不停“太美了”、“太漂亮了”,还约 她去。起初,库力斯的一番赞溢之词,靖子挺美滋滋的,但几次约会下来,靖子被他过于夸张的举止搞得有点烦了。况且库力斯另外还有好几 个女朋友,对工作也不怎么认真。

“性格再好,对工作马马虎虎的男人也太差劲了。”

虽然不是身在日本,靖子对男人的评价却是日本式的。

卡尔弗大街的街头已经布置了霓虹灯饰,刚刚从昏暗的王宫经过,约翰娜和靖子一下子有点不适应这耀眼的灯光。

卡尔弗大街宽约二十米,道路两旁是一家家布置得琳琅满目,经营男女高级时装的专门店,临街的橱窗吸引着来往行人的眼球。这里可以称得 上是阿姆斯特丹的银座。

这条街上的商店和百货店一样一般下午六点就关门了。你一定会想,这么早关门的话,晚上这街上谁还会来呀。事实上晚上七、八点这条街上依然行人熙攘,那热闹劲一点不比白天逊色。这是因为店家的橱窗宽敞明亮,橱窗里摆上了各式吸引人的商品,明码标价,至于商品的种类, 兼顾了各类消费者的需求。这样,人们可以一边慢慢地浏览橱窗,一边在心里捉摸权衡,当大概的目标确定后,再抽空去商店买下来。起初靖 子对这种购物方式很不习惯,觉得太不方便了,现在适应了倒也可以对付。

但是,再悠闲的店主等到了销售旺季的十二月,也不敢这么怠慢了。他们根据客人们的要求,一到十二月,特别是圣尼古拉斯日前几天,商店 延长营业时间3小时,许多商店一直开到晚上九点,眼下正值销售旺季。 约翰娜一看到卖妇女装的专门店,便穿过人流,鼻子几乎贴到玻璃,一个劲地打量着橱窗里陈列的衣服。

“我想要那种颜色的毛皮衣。”

那是一件仿麂皮的羊皮大衣,领圈上镶了灰色丢领。

“那是什么毛皮?”

“大概是银狐吧。”

“要四百五十六盾。”

约翰娜念着标价,皱起了眉头。这个价钱不是约翰娜的工资所能轻易承受的。

“我只要领子上有点毛皮就足够了。”

约翰娜遗憾地说着,一边朝马路对面的商店走去。借着橱窗里的灯光,吉普赛人在路边搭起了木台子,从袋子里取出金属饰品整齐地摆放在木 台子上,那些首饰古色古香。

上面标着:大的三个盾,小的两个盾。一些不急着赶路的人们站在寒夜里,饶有兴致地浏览着这些首饰。

“这件咖啡色的怎么样?”

约翰娜对着吉普赛的首饰一点兴趣也没有,她紧盯着右边的橱窗。

“要两百五十六盾啊。”

“我觉得挺不错的。”

“我进去问问。”

约翰娜推开店门准备进去。

“对不起,约翰娜,我要回去了。”

靖子轻轻碰了约翰娜的手臂。

“回去?怎么了?”

“我刚想起来今天有个朋友要来。”

“是这样,约了几点?”

“七点,还来得及。”

“那我一个人再转转,再见。”

“再见。”

约翰娜轻轻挥了挥手推开店门,看着个子高挑的约翰娜消失玻璃门的那一头,靖子走了。 马路上依然是络绎不绝的人流,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这里因为禁止车辆通行,所以人们可以放心地放慢脚步。 靖子加入了人流。看了一眼手表,五点三十分。右边是电影院,再往前是一家咖啡馆,隔关玻璃窗,靖子看见一个老妇人正吃牛排,满嘴塞得 鼓鼓的。靖子继续朝前走了几步,又折身往回走,进了刚才的那家咖啡馆。 咖啡馆里人头挤挤,坐满了刚下班的人们。靖子在那老妇人斜对面的位子上坐定,点了一杯咖啡。靖子中午只喝了一点豌豆汤,但现在依然没 有食欲。那位老妇人站起身,拖着细长的购物箱走了出去。 咖啡端来时,靖子又看了一眼手表。五点四十分。

“要加奶吗?”

“谢放,来一点吧。”

服务生加完奶走开了。玻璃窗外人流不绝,一对年轻情侣走了过去,一个母亲牵着孩子走了过来,那个孩子穿着和母亲 一样的栗色大衣,头上戴着一顶连着围巾的帽子。 靖子看着那孩子一直消失在人流中,从提包里再次拿出那封信。

“`````我在巴黎就住一晚,三日要出发去贝鲁特````求你能不能再来巴黎````” 靖子不敢再念下去,她害怕地收起信笺,闭上眼睛。 黑暗里,靖子说服自己。

时到如今,一切木已成舟,再见切替有什么意义。切替和妻子有了孩子,夫妻关系一定越来越牢固。如果切替真心想和他妻子分手,像他这样 一个办事缜密的人,不会在信中只字不提。他虽然是陪着部长,但能和部长一起出差,看来事业上一定一帆风顺。

当初切替抛弃自己,如今却让她到巴黎相会,这个男人是怎么想的。什么想见她,这纯粹是他的一厢情愿,借着海外旅游,享受一下难得被解 放的自由感,和往日的旧情人共度良宵,抱一抱自己曾经熟识的女人,仅此而已。

我不是他的情妇,往事不堪回首,如今离开他我照样能活下去。我现在根本不再去想有关切替的一切,我已疗好了自己的伤痛。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切替是不是觉得,只要他的一纸书信,我就会飞到巴黎?他一定以为我现在还像从前那样倾慕他。真是太可笑了。我可不会听凭这种自私男人的摆布,他也太看低我了。 靖子说通自己,慢慢睁开眼睛,马路上依然人来人往。也许是雾更浓了吧,玻璃窗外滴着水滴,透过水流过的玻璃,马路对面清晰可见。 靖子喝了一口咖啡,看一眼手表,五点五十五分。约翰娜大概已经决定买什么了吧,抑或还在继续一个又一个橱窗中寻寻觅觅。靖子朝窗外张望,窗外看不见约翰娜的身影。

“打一个电话给机场?”

突然,靖子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来得这么唐突,那么迅猛,而且再也挥之不去。 既然不去巴黎,那就没必要问了,靖子竭力让自己打消这刚刚冒出的念头。她想还是不要多此一举的好。可是这个念头刚被打消,另一个念头又冒出来。

“不去的话,问一问又何妨。”

这话在她嘴里咕哝了两遍之后,靖子站起身来。

公用电话设在洗手间门口。阿姆斯特丹645421,短促的铃声响过之后,电话那头响起年轻女性的声音。

“这里是史基浦国际机场。”

“喂,今天还有哪几个航班飞往巴黎?”

“请稍等。”

随着靖子的英语,对方也由荷兰语改为英语。

“荷兰航空KM409航班,二十点起飞,另有一班也是荷兰航空KLM917航班,二十点五十五分起飞。409航班飞往巴黎的布尔歇机场,917航班飞往巴黎的奥利场机。”

“雾很大,航班没有延误吗?”

“马上就要起飞的是十八点五分的航班,延误十分钟起飞。”

“谢谢。”靖子回到自己的座位,刚才还空站的右边的桌子上,坐下了一对老夫妇。 靖子喝了一口凉了的咖啡,看手表,六点十分。

接下去还有两个航班飞往巴黎,如果乘下午八点的航班的话,从阿姆斯特丹市内到史基浦机场开车需要二十分钟。那么最晚七点必须要走。

如果想去的话,靖子马上就可以走。今天早晨出门时,靖子为了以防万一,将护照和钱放在手提包内。从阿姆斯特丹到巴黎,飞机飞五十五分钟,往返机票大概两百盾便足够了。靖子的包里放了她积攒的三百盾。

十二月份,巴黎的气候和阿姆斯特丹相似,靖子今天穿着针织连衣裙,外套一件天鹅绒长大衣,巴黎应该比阿姆斯特丹更暖和一点,靖子这身衣服应该足够御寒的。

“还不到一个小时。”

靖子喃喃道,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她下意识用手捂住嘴。

这是怎么搞的,相信自己不可能会去的,仅仅打个电话给机场问问罢了,但现在自己说出的话却像是立刻要出发的样子。

几分钟内我竟然改变主意了吗,一个查询电话就让我的心飞去巴黎了吗,这一瞬间的变化,让靖子对自己生起气来。

身边的那对老夫妇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凑近着说着什么,因为他们说的是荷兰语,靖子不是很明白,但似乎是为买不买一只新款手提包而各持己见。

靖子的家在亨德利街,靠近中央市场,和机场正好方向相反。靖子的房东是一对靠养老金生活的老夫妇,她租了他们二楼的一间房间,那房间大约六张榻榻米大小,每月租金200盾,折合2万日元左右,房间有壁柜,家具相当简单,床、一把椅子,按靖子的工资来说,这个租金已经相当贵了。

至于吃饭,星期六,星期天休息,靖子有时便叫上日本朋友一起到家来做饭,平时基本在街上便宜的咖啡馆打发了事。房间布置得很有女孩味,墙上挂着伦勃朗名画的复制品,床上放着布娃娃。房间位于天井的东侧二楼,所以只有上午两三个小时可以晒到太阳,到了十二月份,经常是大雾天气很多,所以白天也要开灯,晚上一个人摸黑回家更觉得那屋子阴冷阴冷的。

邻桌的老夫妇继续着他们的话题,窗外人流依旧。靖子看手表,六点二十分,她起身走出咖啡馆。

如果按原路返回,就可以到达达姆广场,从那里坐电车就能回家。从木制楼梯拾级而上,推开厚重的房门,那里就是自己的城堡。只要呆在自己的城堡,便不会有人来骚扰,便可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不管是房东老夫妇,还是周围邻居,没有任何人会来干涉自己,靖子从心底里喜欢这种没人干涉的自由。

但是现在靖子不想回家,现在如果穿过铺着石板的天井爬上楼梯,她会听见房门打开时的嘎吱作响声,伸手打开那盏吊灯,那是一盏缀满花里胡哨装饰的老式吊 灯,灯光映照出冷气逼人的房间。 早晨出门时脱下的睡衣,依然折叠整齐地放在床上,梳过头的梳子还在镜子前面放着,房间和她早晨出门时一模一样地定格在那里。靖子已经很长时间生活在这阴冷的房间里,重复着日复一日的生活。此刻,靖子不想回到这个家、这个窝里去。 出了咖啡店,靖子继续朝卡尔弗大街东面走。她对左右的橱窗,对来往的行人都不感兴趣,但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靖子开始后悔不该中途和约翰娜分手,要是和约翰娜在一起的话,今晚可能会过得更有意思,也不用再去想什么飞机的事了。

道路稍稍偏向左右,再往前是车水马龙的路口,从那里传来电车和汽车的嘈杂声。

靖子避开嘈杂的声音在路口往右拐,又回到运河边,噪声一下子离远了。夜空在大街霓虹灯的辉映下微微发红,远远地依稀可见韦斯特教堂的钟楼。比起下班那会,雾更重了,浓雾弥漫,仿佛将要潜入运河一般。 又走了一阵,靖子越过一座桥,前面是一条灯光明亮的道路,原以为远离了喧闹,没想到不过十分钟,又回到人群中。从这里穿过三条运河的话,就是莱兹广场了。说是三条运河,但运河都不宽,所以快步走的话,也就十分钟,眼看前面宽阔起来,已然来到了广场。 广场四周的建筑灯火通明,反倒显得广场中心漆黑一片了。横穿过铺着石板的广场,靖子来到航空公司的营业厅,隔着玻璃可以看见营业厅的大厅里摆放着大型客机的飞机模型,但营业厅的大门紧闭,里面不见人影了。

沿着航空公司的营业厅往右走,便是酒吧和夜总会林立的马路,靖子看了一会这个灯箱,伸手推开嵌在砖墙上的大门。

这家酒吧在进门右手摆放了两个包厢座,长长的吧台从门口笔直延伸到店的尽头。店内纵向很深,吧台边的椅子上已坐满了客人,其他客人只好站在他们身后,在那稍显局促的地方喝着,音箱里传来嘹亮刺耳的音乐,香烟把店里弄得烟雾腾腾。这里的客人几乎都是年轻人,他们有的合着音乐放声歌唱,有的专注地和恋人说着话。

“来点什么?”

一张善良和气的圆脸从吧台前客人的缝隙中探了出来。他是店老亚菲。

“荷式金酒。”

“好嘞,今天没和库力斯一起来?”

“没有,我一个人。”

“好太遗憾了。”

亚菲微微一笑,转身从酒柜上取下酒瓶。 这家酒吧,靖子和库力斯来过多次。尽管都是些年轻人,闹哄哄的,可习惯了,倒很自在。而且酒水也便宜,一个人花上十盾的话就能喝得酒酣耳热了。

最近一段时间,靖子喜欢上了荷式金酒。刚开始是库力斯不由分说地硬让她喝,现在靖子能喝上两三杯了。靖子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会喝酒的,但她喜欢上了那酒液流过嗓子眼里那热辣辣的感觉。 三杯荷式金酒下肚,你自己会就忘乎所以起来。你忘记了身在遥远的异国他乡荷兰,在你眼里,周围的人们和你完全是同一国度的同胞。和男人们搂着肩尽情歌唱,随着节拍摇摆起你的身体,在吧台上尽兴节掌。昔日在日本渡过的岁月便被你抛在了脑后。 唱片自动播放机里的音乐响起来,人们合着音乐哼唱起: “哦,妈咪```哦,妈咪”,歌声让酒吧沸腾起来。

“我请你再喝一杯。”站在边上的男人用英语对靖子说。那男人身材魁梧高大,穿了一件褐色的夹克。 “

谢了,我要回家了。”

“我叫扬,时间还早嘛,让我请你喝一杯吧。”

“够了,我已经喝好了。”

“反正你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一个人多无聊啊。”

“我可不是一个人,我还有约会呢。”

“真的?你不是才对亚菲说就一个人吗?”

“怎么说是我的自由。”

“嗨,给她来杯荷式金酒。”

“好啦,够了。”

靖子在吧台上留下两下盾,朝门口走去。

“这算什么事啊,特意替你点了酒。”

那男人生气的声音夹杂在音乐声传了过来。

户外寒气扑面,雾更浓了,连五六米前的霓虹灯都看不清了。靖子再一次离开广场朝运河方向走去。

难道我看起来像个渴望男人,需要有个男人来调情,请喝一杯荷式金酒的女人吗,我可不想让男人来同情我。

我对酒吧里的那些年轻人没有兴趣,我也不会轻薄地让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请喝一杯酒。男人们总是自以为是,总是想当然,觉得女人应该围着他们转,别太小看人了。我虽然不是欧洲人,但我的教养、才智绝不比他们逊色分毫。我不敢夸口自己的外语,但我的头脑和智慧一定不会输给约翰娜。欧洲并非整个世界,靖子在心里愤愤地嚷道。 随着一声刺耳的喇叭声,汽车猛地一个急刹车停在靖子面前。 “

红灯!”司机愤怒地从窗户伸出头,挥了挥拳头,大雾搞得司机怒气冲天。

车子开过后,靖子借着路灯看了看手表,七点二十分。

话说回来,那男人也太厚颜无耻了吧。两年前,他抛弃了我和别的女人结了婚,还生了孩子,就因为自己碰巧来欧洲出差,凭什么来找我。

他想追忆往昔的话,那就一个人自作多情地陶醉好了。如果是想找个女人陪他一夜,那就掏钱,找个厚脸皮的白种女人抱抱罢了。我不是那种任人摆布的女人,我现在不再需要切替了,我不再是往日的靖子。

雾益发浓了,丝毫没有一点雾散天晴的征兆。

靖子横穿广场,又一次回到运河边。走上河岸小道,人声车声,所有嘈杂的声音都消失了,唯有脚步踏在路面上发出的回声。

靖子在横跨运河的桥头站定,在桥的那一头,隐约可见两个人影,他们在浓浓的雾气中紧紧拥抱,静静地一动不动。

原想径直向前的靖子,此时改变了主意,又按原路往回走。回到莱兹广场,广场上依然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前面是等候出租车的地方,那里停着三辆出租,靖子敲敲最前面那辆的玻璃窗。

司机笑脸相迎:“你要去哪里?”

“史基浦机场。”

靖子说完,自己先吃了一惊。

车轮滚动,汽车转眼已穿过广场,朝着有电车来往的桥上驶去。

“您这是出门去哪里?”

“不是出门。”

“那是去接客人?”

“嗯。”

靖子含糊地回答着司机,又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 我不是去巴黎,正好有时间闲得无聊,去机场转一圈,只要去一趟机场,坐上车跑一趟自己便会冷静下来。

汽车已离开市中心,沿着高速,朝史基浦机场驶去。 浓雾让车灯暗淡下来,雾气打湿了车窗,雨刷子一个劲地摆动着。

“今晚飞机能不能飞呀?”

“已经停航了吗?”

“起飞好像没问题,可要是飞机降不下来的话那就飞不成吧。”

“巴黎也停航了吗?”

“您是要去巴黎吗?”

“噢,不。”

靖子慌忙摇头,身子朝座椅上靠了靠,迎面驶来的汽车车灯在黑夜浓雾中变成了一个小点,擦肩而过时恍若一个光团。

“机场会因为大雾关闭吗?”

“如今地面设施先进了,机场关闭倒是很少遇见,一年最多一两次吧。”

“那今晚会不````”

“难说啊。”

机场关闭的话倒也罢了,去不了巴黎,也就没什么好再思前想后的,有这么一个客观原因的话,可以让自己顺其自然接受现实。

靖子望着窗外一片漆黑,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如果我没有去,那他一定狼狈不堪,他那么有把握,认为我一定会去,这当头一棒一定会让他恼火。就让他火冒三丈,气急败坏,让他懊恼不已吧,让他知道我不再需要他,对他的一切我都已经无动于衷。 黑夜里红、绿、青,各种灯光星星点点,机场就在眼前。 四 机场大厅灯火通明,将黑夜中的浓雾一扫而光。靖子直奔大厅中央的出发预告栏。 KLM917航班,二十点五十五分起飞,前往巴黎,B27号登机口。

飞往世界各地的国际航班,一一显示在预告栏上,KLM917航班被列在第二栏。大厅中央的时钟正显示现在的时间是二十点二十分。 如果打算去的话,现在要赶紧去飞票了。靖子这么思忖着在电子预告栏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大厅里人来人往,出发的旅客有的空着手,有的在地上拖着笨重的行李箱。身旁的座位上坐着一个母亲模样的妇女,一个少年朝她跑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包,一个劲地对她说着什么。大概正是旅游淡季,又是夜晚,宽敞的大厅里看不见日本游客的影子。 靖子从大衣口袋里取出香烟点上火。靖子抽烟是从切替那里学来的,起初只是抽着好玩,一天抽两三支,现在已经一天一包了。 望着烟雾袅袅地飘散开去,靖子想到此刻正在巴黎的切替。 卖机票的柜台就在预告栏前,现在买好机票,那么一个小时她就可以到巴黎了。从奥利机场打车去切替住的酒店也就两小时。巴黎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切替就在那里等着她。他俩可以去香榭丽舍大道散步,吃完夜宵再回酒店。一个温暖的夜晚,被切替拥抱的夜晚就在那里等着她呢。 中央预告牌刷刷地翻动起来,飞往巴黎的 917航班被刷新,排在第一出发的航班。预告牌下面,两个修女模样的人正抬头查看着航班。 靖子再次看时钟,八点二十分。

“我只是来机场转转的。”

靖子掩饰住心中的焦虑,忙乱地点上烟。希望航班尽快从预告栏中消失,这样就乘不上了。失去了最后的可能,她也就死心了,别让我再这么煎熬了,快点消失吧。靖子觉得手指被烫了一下,这才发现香烟已燃到尽头,她急忙摁灭烟头。 广播响了。

“荷兰航空KLM917航班,二十点五十五分起飞,前往巴黎的航班`````”后面的听不清了,靖子凝神屏息等着紧接着荷兰语后面的英语说明。

“由于大雾,暂时不能起飞。”

靖子一下子站起身,径直奔向KLM柜台。

“巴黎的航班取消了吗?”

“因为雾太大,现在还不清楚什么时候可以起飞。”

“那么,还是会飞吧?”

“那就不好说了,这么大的雾。”

机场问讯处的小姐脖子上系着一条圆点图案的领巾,她一边回答靖子,一边朝外看了一眼,窗外黑乎乎的,只有停车场的水银灯隐约可见。

“前面那个航班已经起飞了吗?”

“飞了,应该快在巴黎降落了吧。您准备坐917航班吗?”

“是的。”

“那机票呢?”

“还没买。”

“那您先买票,在B27登机口前等一会吧。”

靖子买好了机票,办完出境手续,来到中央候机室。 由于大雾,好像已经有几个航班延迟了,夜晚的候机室坐满了旅客。靖子找了一个靠窗的沙发,坐了下来,望着窗外的灯、飞机、蓝、红的航空标志,一切都隐在浓雾之中,让人无法识别。

“我为什么不早点来机场呢?”

后悔一点点爬上靖子的心头。

早一点来的话,六点、八点的航班都可以赶上。如果不陪约翰娜的话,如果没再去莱兹广场的话,她早就可以飞往巴黎。

如果能乘上前一个航班,现在就可以到巴黎了,下了飞机马上打车的话,再有二、三十分钟就能见到切替。 靖子又取出了一支烟。

“请。”身旁的男士递过了打火机。

“谢谢。”

“您是去哪里?”

“巴黎。”

“我也是,但怕是飞不了了。”

说话的男士三十五、六岁的模样,黑色的毛衣外穿着一件咖啡色的西服,好像是荷兰人。

“这是今年最大的一次雾。”

“但起飞应该没问题吧?”

“机场的人说,起飞也要有一定的能见度,再说巴黎好像也是大雾。”

“这可麻烦了。”

靖子看着漆黑的窗外,浓雾好像销住了整个欧洲。

“只能听天由命了,一起喝杯咖啡吧。”

“不了,我等在这里。”

“那太遗憾了。”

男士轻轻点了一下头,往右手的咖啡店走去。

大雾丝毫没有散去的迹象,机场照明灯下,白雾云涌。

“切替把孩子的事瞒着我,是怕我伤心吧。”

靖子的脑海里冒出一个新的念头。

广播再次响起,靖子猛地站了起来。

“917飞往巴黎的航班现被取消。”

一下子,乘客们“哎……”一片叹息。

“非常抱歉,退票手续……”

听完英语广播通知,靖子目不斜视走出到达大厅,外面已是白雾茫茫的一片。

“阿姆斯特丹。”

出租车司机点头,拉动手闸,靖子什么也不想看,双眼紧闭,默然地靠在座椅上。 汽车发动机发出单调的轰鸣声音。

靖子回到亨德利大街的公寓已是晚上九点十分,踏进家门,她觉得疲惫不堪,靖子打开灯,和衣倒在床上。

此时,靖子什么也不想,她怕一想起来,后悔的泪水便如觉堤航一发而不可收。好想见他啊,忍住,一定要忍住,靖子觉利息忆快要崩溃了,她拼命把头埋在被子里,希望尽快回忆起今晚发生的一切,除此之外,靖子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夜深了,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靖子一动不动,就像附在岩石上的贝壳,毫无生气,她缩紧了冻得瑟瑟的身子。

“好想回日本啊。”

黑暗中,她仿佛看见父母亲,东京的街道在她眼前闪过,就让我这样进入梦乡吧。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铃响起来。

靖子吃惊地抬起头,看了看枕头边的电话,电话确确实实在响,她拿起话筒。

“喂。”

电话那头响起年轻女子的声音。

“阿姆斯特丹1927763,是田坂小姐吗?”

“是。”

“这里是巴黎来的长途。”

“巴黎?”

靖子轻声叫道。

“喂,喂。”

是切替的声音,没错,是他的声间。一年前,她几乎每天都能听见这个声音,这声音太耳熟了。

“怎么了?为什么没来啊?”

切替的声音从话筒那头刺耳地传来。大概是他离话筒太近了。

“我一直在等你,从傍晚起一直在等你。”

“……”

“你在听着吗?听见我说的吧。”

“是。”

“我看时间太晚了,才打电话到机场问讯,这才知道因为大雾,飞往巴黎的末班机被取消了,我想这下完了,只有今晚这个机会了,你为什么不来啊?”

切替在电话那头尖声嚷着。

“太可惜了,真的太可惜了。”

“……”

“是因为大雾来不了吗?你是打算坐最后那个航班来的吗?”

“不是的。”

“不是?”

“打开始我就没打算见你。”

“你……喂!”

“你别这么叫我,我和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我早已忘记你了。”

“喂,你是不是喜欢上谁了,所以这么说。”

“你以为我永远忘不了你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我们……”

“别让人笑话,你也太幼稚了。”

“你变了,变得太厉害了。”

“我挂电话了。”

“难道你不想再和我说说什么吗?我可是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够了吧。”

靖子说完,突然放声大笑,毅然决然地挂断了电话。

笑声过后,房间又静寂下来。靖子环顾四周,她似乎想寻找一下刚才从自己嘴里爆发出的笑声是否还残留在房间哪个角落。房间的陈设和早晨出门时一模一样,白色挑高的屋顶,靠墙的壁橱,桌子,所有的东西静静地站在原地,再看窗外,黑夜里铺着石板的天井寒气逼人。

靖子扭转脸,撤回自己的视线,这才发现自己的脸映在壁炉上的镜子里。房东老太太曾得意地夸耀,那壁炉和镜子都是七十年前造这所房子时装上的。此刻,镜子里映出一张皱巴巴、泪流纵横的脸,这张脸刚才还曾放声大笑。靖子独自一人在镜子前以泪洗面,既没人笑话她,也没人来帮她。

这张皱巴巴让人不忍目睹的脸,让靖子意识到自己正孤身一人在这寒冷的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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