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春天》:赶在时间前头
纪录片《四个春天》获得第12届First青年电影节最佳纪录片,入围第55届金马奖最佳剪辑,最佳纪录片提名。豆瓣评分8.8分,1月4日在影院上映。
这一切,都令陆庆屹不知所措。
“说实话,这个片子,我就是想给他俩(指陆庆屹的父母)做的。之前,我根本就不懂电影,一个做电影的人都不认识,我也没有想过它会怎么样。”
45岁的陆庆屹用6年时间完成了完成了这部记录自己父母生活的影片。专为这部纪录片投入的只是1500块的三脚架。看过片子的不少观众都导演的父母“逗乐了”,也被他们“惹哭了”。
与他而言,最大的喜悦在于,他终于走到了时间的前头,记录下属于父亲和母亲的故事。
01 初心
陆庆屹有时觉得自己“老了”。
08年冬天,陆庆屹与父母上山,父亲在半山腰发现了一棵碗口粗的杉木,喜出望外:“我要拿回去搭瓜棚,你看,直溜溜的,多好!”说着一手攥蕨菜,一手勉力劈折起枝叶来。陆庆屹当时心头一凛:“为什么我会嫌麻烦的事情,却让他这样的欣喜若狂?或许这就是他们比我年轻的缘故?”
走到山下路旁,陆运坤的运动鞋坏了,他揪了两束茅草,搓成草绳捆鞋底,他站起身,扛起木头跺跺脚,连声夸:“好得很啊,和新鞋没两样嘛。山上真是万物皆宝啊!”母亲李桂贤正在拨弄草丛,听他一说,回过头来看,笑得要岔气。
陆庆屹觉得这样挺好的,他希望父母比自己年轻,这样他就可以像小孩子一样不用承担悲伤。父母的一举一动,在陆庆屹看来,都觉得“特别可爱”,让人忍不住去喜欢。
2013年,陆庆屹在豆瓣发表了一篇文章《我爸》,收到了1300多条留言,都是祝福。文章在豆瓣上迅速传播开来,一夜之间收到了七千多关注。豆友的反映令他惊讶且困惑,这就是自己平时与父母相处的状态,“有这么动人吗?”,于是,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试图去寻找里面值得记录的东西。
那一年,陆庆屹买了一台相机。准备每一年春节回家记录一些贵州的风土人情,千里之外,那是北京所没有的东西。
陆庆屹开始用相机把他父母的生活一个不落地拍下来。母亲李桂贤时不时唱山歌写小楷绣绒花纳鞋底缝背带,打瞌睡看电视絮絮叨叨,父亲陆运坤两三天冲洗一次家里地面,冲完了,拉着管子就上楼顶花园去浇菜浇花,之后咿咿呀呀拉起了小提琴手、风琴、锯琴、二胡……晚饭后没准还要扯一阵卡拉OK,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互不参与,各玩各的很开心。
起初,父母见到陆庆屹拍摄偶尔还抱怨:“你拍了那么多也不给我们看。”久而久之,也习惯陆庆屹拿着相机在家晃荡。“它的产生变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我没有预测到会变成这样。自然而然的就跟我的生命,跟我的家庭一起出现。”
02 死亡与离别
离别总是一件让人落泪的事儿。
无论多少次,父母依然无法适应。春节结束,每一个人都该回归到正常生活工作的轨道里,陆庆屹是自由职业,每年春节在家的时间最长。春天仍旧,但他与两位老人们的相处也不得不定格在他离开的瞬间。
2012年后,他刚离开不久,母亲李桂贤就来了短信:“早知道这么难受,干脆明年你们别回家过年了,我和你爸平时清清静静惯了,也不觉得,你们来了几天又走,家里刚热闹,一下子又冷清下来,受不了。刚才想叫你下来吃面,才想起你已经走了。”这个壮如蛮牛的大老爷们看到短信泪水一下子就下来了,从进站口一直哭到了车上。
每一年的离别都参杂着不舍,却也成为来年期盼的开始。而姐姐陆庆伟的离别去却让陆庆屹感到悲伤而惶恐。2014年陆庆屹的姐姐陆庆伟因病去世,他感到曾经意气风发的父亲正在遭受衰老的威胁。
哥要离开前两天,一家人整天都在忙于准备次日上山给姐。一切就绪,唯独缺一枝挂青的细竹。临近傍晚,看见爸蹲在天井的角落磨柴刀。问他干吗。他埋着头用力磨,声音含糊,我又问了一遍。他有点不耐烦,说要去山上砍竹子来挂青。我从来没见过他不耐烦,有点诧异。
近来连日阴雨,山路湿滑,我担心他出意外,就说我去就行。他不回头,声音有点异样:“你懂什么,我要自己去。”我站在他身后默然无语。他磨完回过身,眼角又湿又红。
天色渐暗,我陪他出去,一路无话。我俩穿过春场的大片油菜田,绕过洞口村,在豺狗湾一带的连绵荆棘里爬高上低,最后才在山涧的丛林里找到合适的。爸左右劈砍,试了试刀锋,揉身钻进莽丛,瞬间灌木晃动,把他淹没。爸年事已高,动作已现龙钟,但一招一式还很熟练。不一会,他拖着一枝长竹钻了出来,修枝剃叶后,把青竹扛在肩上,我说我来拿,他不肯。一路暮色笼罩,到家已天黑,妈已经准备好了晚饭。
——2015.04.07 豆瓣日记 《手机杂记——家事》
姐姐离开以后,死亡的话题并没有成为禁忌,相反它会在不经意间偶尔冒出来。有一次,母亲提起“如果我不在了,你爸怎么面对这个家”,话刚说完,她看着窗外的眼睑突然剧烈颤动。
尽管如此,陆庆屹的父母却对此怀有开朗的态度,有时反而去安慰陆庆屹说:“人生是自然的,生死也是自然的。面对具体的悲伤的时候当然是会有很多悲伤的情绪,但是仔细想一下,人就是这样,人生就是这样的。”
03 家庭里记录时光
陆庆屹有属于自己第一台相机是在2008年。
那年夏天,他无聊没事干,拿着朋友的相机玩得正高兴,不料,几天之后,人家就拿走了。他索性自己去中关村买了一台,那时候,他连单反是什么都不懂,店主给他推荐18—135mm的镜头,他说:“这个好,能远能近,好,谢谢。”,结果挨了宰。这台相机从决定到出手一共两个小时。
之后的很多天里,陆庆屹“着了魔”地到处拍。每天拍几百张,相机几乎不离手,半夜拍星星月亮,凌晨拍清洁工,白天在各个胡同里乱窜,拍的每一张都舍不得删。后来一上网,陆庆屹看到别人的照片傻眼了,他突然意识到“原来拍好照片的人那么多”。拍多了北京觉得没意思了,陆庆屹打算回家拍自己的父母,临走前听说50mm定焦的镜头拍人像好,买了一个,就踏上了归途的火车。
这一家人都留恋时光。陆运坤和李桂贤刚结婚的时候,即使家里还没有一口锅,饿着肚子,他们也会去拍照片。从陆庆屹记事开始,每一年春天,李桂贤都会到县城里边,请相馆的人来拍照片。陆运坤和李桂贤收藏着家中每一个孩子成长时的记录,陆庆屹三个月、六个月、九个月和一岁的照片都被细心地保留着。1999年的一次火灾把记录的东西烧了百分之八九十,母亲李桂贤当时不在家,回来后看见家烧了,第一句话问的是:“那些照片呢?”抢救回来的十分之一还有一大箱子。
1997年二姐陆庆伟开始工作,她给父亲买了一个小小地用磁带的DV。陆运坤很兴奋,隔三差五跑到贵阳买那种配套地小磁带,买完之后,他不知道怎么用怎么回放,就然后开始了解摄像机、大磁带、小磁带。
“你可以想象到他们对时光、对记录自己家庭的过程是有许多幸福感、爱在里面的,所以他们愿意去记录这些。”陆庆屹说。
04 漂泊
16岁的陆庆屹跳上一列火车,离家出走。
理由是“之前被欺负得厉害,对打架上瘾,不离开不行”。陆庆屹从小淘气好动,到初二就成了野马,他自嘲写检查都是“批量生产”,有时一口气写二三十份备着。初三那年,因为莫须有的罪名,他被处以留校察看。那天夜里,陆庆屹头一次见到父亲流泪。
刚到北京的时候,他住哥哥在清华的宿舍,每天看书到半夜,等候困倦自己降临。睡醒了,就吃饭,饭后背着画夹骑车乱逛,跑到附近湿地去写生。某一天,陆庆屹记不清自己看了谁的画,“可能是米诺吧。总之看着看着我就觉得我成不了大师,我不画了。”
不再画画的陆庆屹迷恋上了足球。他每天专注地踢球,从中午11点半开始踢,踢到晚上9点半。半年时间里,他成为了清华的球星。陆庆屹的姐姐觉得踢足球不是个好出路,想“浇灭他的足球梦”,就介绍了一个专业的足球团队给陆庆屹,打算挫挫他的锐气。然而,团队教练却一眼就看中了陆庆屹,觉得他既有斗志又有上升空间,直接把他留下了。
陆庆屹踢了两年,腿断了。
这次伤痛把他拉回了正常轨道,他开始琢磨着找工作。然而,没有学历的陆庆屹到处碰壁。有一次,他去一家招平面设计的图书公司应聘。主编提出想看他的作品。陆庆屹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那是一张帮朋友写的作业,名叫《浅谈中国流行音乐现状》。主编蹙着眉头看了一会儿,直接说,你后天来上班吧。在90年代,那份编辑工作第一个月工资800元,第二个月便涨到了3500元。
1997年时,陆庆屹选择辞职。之后,他在一家酒吧驻唱,每天看书、踢球、唱歌、赚钱,最好的是还有两杯免费啤酒。玩乐一段时间之后,他又开始做网页、视频包装、广告,玩起了摄影。
陆庆屹骨子里不断尝试的基因大概来源于他的父亲。
父亲陆运坤以前是一名教物理和音乐的老师。在陆庆屹眼里,他是一个充满着好奇心的“学霸”,总是忍不住去探索自己的不知道的领域。陆庆屹还统计过父亲会的乐器有七八种,分别是:小提琴、二胡、板胡、京胡、三弦、萧、笛子、手风琴,还不算更加具体的分类。
有一次陆庆屹带了一个独轮车回去,自己练了很久没练好,陆运坤那会儿都79岁了,想去试一下,被李桂贤给制止了:“那么大岁数摔着了怎么办?”陆庆屹分明可以看到父亲的眼馋。“因为他有一种好奇心,什么都想玩。”
从离家出走到现在,一路起起伏伏,陆庆屹的骨子里是乐观的,这一点来源于他的母亲。在陆庆屹眼中,母亲的性格很“爷们”,见不得不平事,眉头下就没有写过困难二字。“眼睛一瞪,路灯都要黯淡几分!”
05 《四个春天》
4年,250小时的素材。
陆庆屹不知道如何下手剪辑。他曾经一度想放弃。最终侯孝贤的那句“拍电影你去拍就完了,你就知道怎么拍了,不去拍怎么知道怎么去拍?”拉着他回来了。他对朋友说一定要剪出一个完整的版本给爸妈看。
陆庆屹觉得来不及。他得赶上时间。
他开始自学剪辑。《七武士》这部片子,他花了一周时间研究,《东京物语》他也一点点看,0.1秒的切换也要仔细揣摩,寻找剪辑的感受和逻辑。
然而,最困难的倒不是技术上的问题。取舍如同离别一样,永远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最初的版本有五个半小时,后来变成了两个小时。很多素材,陆庆屹都舍不得,放不下。
与此同时,陆庆屹还时刻面临情感上的考验。很长一段时间,陆庆屹都无法面对他姐姐陆庆伟的那一段素材。他心情低到谷底,也无法集中精力。每一个选择,都让他觉得特别残酷。一个多月里,陆庆屹每一天都逼着自己面对。
姐姐陆庆伟特别疼陆庆屹,他记得姐姐高考前夕,父亲给姐姐买了奶粉和各种水果来补充营养,那时候,这些东西不是寻常消费品,相对昂贵。陆庆屹不能碰,否则就会挨揍。但是姐姐特别疼他,常常会偷偷分给陆庆屹。
这部片子陆庆屹剪了一年零八个月,这期间辞去了所有的工作,常常一个月不出门,每天剪辑差不多16个小时。除了过年回家,他见到的人不超过十五个。
陆庆屹有时会在豆瓣上写诗,但是觉得怎么写都没不会写诗的父母更有诗意。而纪录片《四个春天》都细腻而敏锐地展现着关于他们的一切。
有时候,他们互不干扰,各自坐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母亲在一间屋子里缝纫,父亲在另一间屋子里学电脑,音乐响起,如潮水般灌满他们各自的房间里,他们以此连结。有时候,他们又在一起,互相剪发,染发,一起上山,一起照顾植物,一起串门,一起面对世间的苦难、生死、成长和衰老。
片子播放了好多遍,陆庆屹会发现自己以前没有注意到的小细节,这些都令他动容。
第一次公开放映,陆庆屹把爸妈接到了北京。
回家接父母时,陆庆屹说:“接你们去北京看电影。”父母问:“看什么电影。”陆庆屹说:“看你们的电影。”母亲李桂贤有点激动,同时也有点不知所措。
影片结束之后,坐在人群之中的父亲站起来,绅士般地脱帽鞠躬。而母亲一下子就哭了,她说:“现在梦想终于成真了。”隔着3个椅子的陆庆屹根本不敢看她。
正如母亲所言,45岁的陆庆屹终于“梦想成真”,在若干的角色里找到最适合自己的路,“电影可能就是我通过生命找到的,我这一生最好的表达途径。”如同在寻找到遗失在寒冬末尾的春天。
影片的最后,父亲和母亲来到姐姐的坟前,天空里下着蒙蒙的细雨,父亲和母亲撑起了伞,他们俩不由自主地唱起了歌,母亲跟着调子跳起了舞。他们看着远方的山野,陆庆屹通过镜头看着他们。一切都静静的,偶尔有风的声音,雨的声音。姐姐的坟上开了花,又是一个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