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雅的女人们
这天下午，珍珠姐姐和她的朋友们按照约定的时间在咖啡店喝下午茶，她们坐在二楼橱窗边的位置，可以看到半条街的概况。这几个四十多岁的小城市女性，全都化着与年龄不符的妆容，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是网上淘来的便宜货，却也被主人们学着时尚杂志里模特的样子，搭配得一丝不苟。皱皱巴巴的呢子大衣里是各种材质的修身长袖连衣裙，脚上蹬的高筒皮靴刚好与裙摆严丝合缝。若不是担心太过招摇，她们一定会再戴上一双天鹅绒质地的长手套，就像欧洲老电影里的贵妇们那样，摇曳生姿。只不过在这群女人身上，单是“毫无质感”这一项缺陷，就让精心奔赴的“优雅”毫无悬念地停留在“劣等”的行列。
珍珠姐姐两根手指捏着咖啡杯的手柄，极为优雅地把杯子端到鼻子跟前，半闭着双眼，有模有样地品味着陈旧咖啡豆的味道，却不经意间看见路边行讨的乞丐，便极为伤神地轻摇了几下脑袋，两颗硕大的仿珍珠塑料耳坠也跟着晃来晃去。接着，她一手托腮，用最尖细且轻柔的声音缓慢说道：“跟你们讲一件我几个月前亲历的烦心事吧。”
大家或是十分有教养得含笑点头，或是流露出礼貌性的惊讶，于是，在一只只已经竖起的、认真聆听的耳朵里，珍珠姐姐开始了她的讲述——
“我们都知道，短视频在这个时代已经十分火爆，有一段时间我就常常思考，怎样才能让它发挥最大功效呢？既要给自己带来益处，又能成为大家的精神指引。后来有一天，我终于想到一个有趣的素材，拍流浪者，”
珍珠姐姐的朋友们纷纷流露出些许不解，但并没打断她的话。面对朋友们的困惑，她表现出一副因学识渊博而生出的高高在上，带着一丝兴奋，继续讲下去，
“在我的计划中，流浪汉是受助者一方，而我则是施予者，要极力渲染出流浪汉的悲惨以及我作为施予者的无私，这样才会与观众形成强烈共鸣，从而达到最理想的效果。‘助人为乐’的美德标杆会让我迅速得到大众认可，热度与流量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而被拍的流浪者，会得到我送给他的衣服和食物，自然也是件好事。重要的是，这整个行为背后不会存在任何欺骗，没有任何漏洞，”
随着抑扬顿挫的语调轻轻落下，珍珠姐姐抿了一小口咖啡，她通过朋友们若有所思以及暗自恳首的表情确定她们已经听明白了自己的想法，
“当我把这个点子告诉几个懂得拍摄的朋友时，他们全都异口同声地夸赞这是个绝妙的主意。于是我们就下了功夫去寻找合适的流浪者，终于在一个桥洞下面发现一个各方面都适合的人。他是个接近七十岁的老人，皱纹里藏着的污垢已经和破烂衣服上的油渍一般厚了，头发都要脏成一团烂棉花啦。”
“哦，天哪，实在是个可怜人。”珍珠姐姐的一个朋友打断她的话，双手捂着嘴巴，满脸悲伤地感叹道。
然而珍珠姐姐并没因那朋友的忧伤情绪而中断讲述，非常理智地对自己的选择进一步阐释： “这并不是选中他的原因，你想，七十岁的老人是不懂得短视频和流量这些东西的，他只会因为我的赠予而心怀感激，一定不会存在后续不必要的麻烦。”
这个时候，她的朋友们真正觉得自愧不如，一个个凝重着眉头思考，然后十分佩服地点着脑袋。
“后来，我去批发市场买了一件非常普通的黑色棉衣，价格并不重要，观众只看重‘赠送’这个行为，然后又买了够他吃两顿的饭菜，我们就扛着摄像机去了。我还特意换了一身十分朴素的衣服，头发就随意绑了两下，妆也是不能化的。要想引起平凡大众的共鸣，成为平凡大众的道德标杆，首先就要有最朴素最平凡的形象。在那桥洞底下，被他堆成小山的破烂里到处爬着叫不出名字的虫子，简直令人作呕。我们招呼他过来，给他饭菜，起初他是很戒备的，后来看到我们的摄像机，他反倒放心了，当即打开饭盒一顿狼吞虎咽。我让他试了新衣服，让他在镜头前转两圈，还冲着镜头笑。我问了他年龄、家乡，问他平时靠什么生活，反正都是一些让人觉得可怜的问题。直到最后，我朋友把该拍的内容全都记录下来，示意我结束，我们就离开了，”
“不出我所料，这条视频的效应简直称得上轰动。就那么短短几天，粉丝一下翻了好几倍，每次看到数不清的点赞和评论，那感觉实在很美妙。”珍珠姐姐用夸张的表情让某种沉迷于过去的意犹未尽更加显而易见。
“这件事实在可圈可点，又怎么说是‘烦心’呢？”一朋友不解地问。
珍珠姐姐顿时收起对过去的沉醉，用劣质眉笔画的眉毛眼看就要连在一起了，语气也沉重起来：“这其中有一个环节确实是我忽略了的，以至于让我至今都深觉郁闷。”
“嗯？什么环节？”朋友们纷纷陷入沉思，认真盘点整个事情的各个细节，试图发现那个被忽略的问题。
“还是由我告诉大家吧，”珍珠姐姐打断朋友们的思索，“动机，施舍的动机。并不是说所有的施舍与帮助都动机不纯，但的的确确有很大一部分施予者，他们的慷慨是对自我的救赎与标榜。他们可以因为自己施舍给他人的一块钱而忘记曾经做过各种错事，他们特别喜欢帮助别人，只有这样，才能给自己犯下的错误披上华丽外衣，让他们有资格时时标榜自己是个好人、善人，”
“正因为忽略了这一点，所以，这个事情的最大受益者并不是我自己，而是那个七十岁的流浪汉。视频的热度过后，大家几乎把我忘了，反而纷纷跑去给那流浪汉送钱送衣物，最后把他送回了农村老家。这也还好，你们猜怎么着，原来他是有家庭的，有老伴有子女，只是厌烦了老伴的管束和小孙子的哭闹，竟是流浪乞讨也不肯在家过一日三餐的平淡日子。”
之前还在感叹流浪汉之可怜的人这下默不作声了，继续听下去。
“按说，事情发展到这里总该结束了，可是，大家还不算完。不知是什么人给那流浪汉买了手机、开了网银，零零碎碎的钱便从天南海北齐刷刷地到了他账上，算起来，应是不少的一笔。于是，我又想到一个点子，让他成为我视频的主角，跟踪记录他在受助后的一步步蜕变，总归可以让我保持热度，况且对他也是有好处的。我便找到他，告诉他我的想法及收入分成计划。他竟立马回绝了，理由是他现在每天都有钱到账，不需要我的配合。我就跟他讲做人要知恩图报，你们猜他说什么？他说，那些钱是别人自愿给他的，与我无关，”珍珠姐姐瞪大了眼睛，明显是气愤的，“若不是我给他拍的那条视频，谁能够知道他的存在呢？”
“那后来呢？”
“后来，他拿着那笔钱去了一个风景优美的三线城市，租了个不错的房子，每天好吃好喝地养老去了。”
“他的家人呢？”
“这才是让我郁闷的地方，他的子女单凭种地抚养孩子、赡养母亲，生活并不宽裕，他却狠心抛下一家老小，自享清福去了。每次想起这件事我总觉得愧对社会，我是不是误导大众给社会豢养了一只不懂知恩图报又没有责任感的害虫呢？”珍珠姐姐着实苦恼起来，接连轻叹了好几下。
听完了珍珠姐姐的讲述，她优雅的朋友们便开始各抒己见：
“哎，这种人实在可气，毕竟，养只狗都懂得报恩的。”
“那是你忘了，肉包子打狗……”
“你们真是粗鲁，张嘴闭嘴都是动物。”
在一阵娇羞而浅淡的嬉笑声中，其中一个朋友一直在皱着眉头思考，她忽而打断了周围人的笑声，似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兴奋而又十分机警地低语道：“我们为什么不自己扮作流浪者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