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妁之言下,他们的爱情细水长流
他虽未许她嫁衣红霞,却予她一世温暖年华。
早已忘记他们如何相遇,那时的自由恋爱并不盛行,许是同寻常女儿家一样,她通过相亲与他相识,然而两人初次见面并不友善,小镇太小,两家相交频繁,每次相见两人明面上微笑寒暄,暗地里却针锋相对,人人都说她见了他就像隔壁老李爱宠的花斑猫见到生人一样,恨不得将每个毛孔植入尖刺,她轻笑一声,不置可否。前世或许便是冤家,纵是媒妁之言使两人相识,她也不懂如何与他友善,不似他那样在银行工作,大有前景可言,自己只是一介耕种女子,谈吐掩饰不住成长的粗糙劣质,亦或许她本就嫉妒他生来不需劳苦的身世。
然而后来他们还是在一起了,那个年代世人羞于说“爱”,也不需似西方那样将“我爱你”日夜挂于嘴边,琐碎小事才是熬好两人浓浓感情汤药的引子。那时战火虽不及他们的小镇,然既是乱世,哪怕一寸土地日本人都不愿放过,她总说两人得知消息后便匆忙离去,再返回时发现原本烧的正旺的炉火已被推翻,烙好的饼也被日本人扔到旁边的炭灰中。每每谈及这段往事她都唏嘘不已,若是当时没有及时避开,不知还能否像现在这样踏入平安喜乐的社会。
也可能不会有母亲的诞生。
没错,她便是我的姥姥,他便是我的姥爷。一直深信父母之命的婚姻向来不会长久,而他们却仿佛省去了寻找的过程,让人不禁想起那句诗:从前的一切都慢,车、马、邮件,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姥爷的手很巧,若不是银行主任,我想他完全可以做一个木匠,他喜欢穿那双木制的木屐,走在水泥地板上的声音清脆有力,他喜欢用木制的象棋与人拼杀,象棋周边的光滑圆润好似姑娘的皮肤。你难以想象一个一米八的大高个儿能够静下心来对一块木头切磋琢磨。姥爷对姥姥的要求不高,只需内室勤劳持家即可,而岁月亦将姥姥打磨成温柔沉稳的女子,她依然如往常一样耕种于田间,只是内心多了一份家人为她带来的充盈感。
母亲总在我向她表示毕业后想回家乡工作的态度后提及姥爷放弃调职一事,若他同意调至县城,或许舅舅就能安稳地在银行工作,而不是日夜奔波地做着小生意。母亲所言之意是不能太顾家,这样反倒会拖累一个人前进的步伐,我却不以为意,每人所思所想皆有不同,若是能够陪伴在姥姥和儿女身边,姥爷愿意放弃晋升的想法未尝不对。而现在,母亲也小病不断,曾经希望我去大城市工作的愿望也慢慢弱化为在家附近工作即可。
总觉得姥爷将子女保护的太好,以至于在很多事情上我的想法比母亲还要成熟三分。
然而他却没有保护好自己,那么开朗豪爽的大个子终究被疾病打到,每周一次的透析让他原本高头大马的身躯瘦削不堪,咿咿呀呀的声音仿佛婴童一般。母亲每日奔波于家和姥爷的病床之间,无论风雨。姥姥早已习惯静坐在他身边,他不言,她亦不语。然他的目光终没落到她身上,病痛充斥了他的整个大脑,整个世界,除却墙角一盆茁壮素净的山茶花,便只剩他们彼此的呼吸声,一份清浅,一份沉重。
他还是走了,在一个凌晨,世人都在沉睡后醒来,他却于沉睡中永远离开。她多想他能够像日本人袭来时牵着她的手一起离开,或者像那次他放弃去县城银行的时候留下来陪自己,怪不得昨日山茶花格外艳丽之时他居然能够起身,世人都知道的“回光返照”她却天真视为他开始好转。
夜晚总是比白日短暂,然而正因做不到眼观鼻、鼻观心,黑暗带给人的往往是足以让人溺毙的回忆。人到晚年睡眠浅薄,她总会在半夜起身踱步至院内,如梦游者在黑暗中努力寻找白日丢失的钥匙那样四处打量着什么。我想起很久前听过的故事,一个寡妇每天夜里都会将一百枚铜钱随手洒出去,然后一枚一枚的找,墙角,床底,等全找到,差不多也就天亮了。
突然忆起很久之前,眼角瞥去便会发现他深沉的目光虽兜兜转转,最终却不偏不倚地停留在自己身上,而现在,再努力也寻不回他的目光,更别提当时那丝从眼角传入心底的羞涩之意。她老了,老到只能记得上一顿的食物,如今再想起他却恨不得将眼珠挖出只为换上一副他的背影。她只觉心累,为一人固执一生,并非不值,只恨自认聪明一世,却为一字糊涂良久。倒不如做一件平生最爱的衣服,以使人外在姣好而展露欢欣面容为准星,漫漫余生只求予人表面的宁静。
如今姥姥也渐渐看淡,三姨说起照顾姥爷的那段日子笑说姥姥为了他,连自己的命、子女的命都不要了,半夜只要听到姥爷轻微的呻吟便叫醒刚歇息不足两分钟的子女,拼尽一切只为他能多活几日。那段日子对任何人都很痛苦,然而若是可以,他们愿意一直痛苦下去。
世人谈及相知相守皆言困难,谈及理想的爱情大都希望轰轰烈烈、浪漫满生,然而他们的相遇刻意又毫无美感,结为连理后却好似相处已久的恋人那样顺理成章。于他们来说,相遇便是年华的开始,之前的那些日子仿佛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
我想世间最美的相遇,不在于精心的铺垫,也不在于所谓的缘分,而在于后来的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