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为何可以如此解读《百年孤独》
一部作品,如果其中含有悬而未决的事件,就让读者感觉非常诧异,而像《百年孤独》这样留下如此之多的未解之谜,而又明显不做任何交代的作品,实属罕见。通常,这会被看作是不入流作家所为,伟大的作品似乎不应如此开放。下面我们先来看看发生在作品人物身上的那些疑惑:
一向热爱科学探索,精通炼金术,仅通过天文观察就发现‘地球是圆的’的家族创始人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为什么要说‘冰块’是这个世界上的最伟大发明?
活了一百多岁的老祖母乌尔苏拉·伊瓜兰,在她临死前,为什么身体越来越小,最后竟小如婴儿?其中还有一个细节就是,在奥雷里亚诺第二寻找她藏匿的黄金时,发现她的卧床恰好位于家园的中央,这里暗示着什么?
那个吃饭能吃掉半头乳猪,放屁能令花朵枯萎的大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行踪诡秘,做事不着边际,他的死因是书中最大的谜团。这种表达暗藏什么内涵?
那个先天具有超强预知能力,能在一周前就感知丽贝卡将要到来,也以此能力躲过多次暗杀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为何对自己的死亡没有丝毫预感?
多次造访马孔多,给这里带来磁铁和放大镜,带来星盘和六分仪,传授炼金术,展示假牙秘密的梅尔吉亚德斯,轻松解决肆虐马孔多的失眠症,为什么在淹死之后,还能一次次的重新坐回到他的小屋窗前?为什么又说人们对他一无所知?
到底是谁送来了丽贝卡?初来乍到的丽贝卡,为什么熟练掌握着阿玛兰妲从小就会说的瓜希拉语和卡斯蒂利亚语?这里暗示着她俩有何渊源?
无辜而又充满善意的小蕾梅黛丝和皮埃特罗·克雷斯皮,作者为何狠心要他们死,是什么需要他们必须去死?
世界上难道真的会有像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这样如此没有自我的人么?她是代表了什么才会如此顺服?
读者看到互为镜像的双胞胎兄弟,不只在于他们年幼时是如此的相像,还看出他们的人生也互为镜像了么?年幼的奥雷里亚诺第二走进梅尔吉亚德斯的房间,在他走出后,再也没有进去;后来,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进入梅尔吉亚德斯的房间,从此再也没有出来。这种在空间上和时间上的镜像,是在表达什么?
为什么美人儿蕾梅黛丝飘上天空,几近透明?她的内涵是什么?
那个从头到尾都在鼓励布恩迪亚家族的少男少女们到床上解决身体困惑的庇埃尔·特尔内拉,用这唯一的手段在使长辈遭受厄运之后,依旧在他们的后辈身上屡试不爽,她象征着我们人性中的哪种永恒力量?另外,为什么在她死后,那些姑娘们把自己用身体赚得的首饰跟她一起埋葬?
在马孔多毁灭前夕,被奥雷里亚诺送走的加泰罗尼亚智者,以及他的那些朋友们,其中就有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的外孙加夫列尔和他的妻子,他为何与作者同名同姓?他们所指到底为谁?
《百年孤独》中令人不解之处何知这些,甚至可以说,是这些疑惑加重了作品的魔幻色彩。然而,面对这些不确定,对这个作品,我们又是如何做到了坦然接受的呢?
应该坚信一点,这当然不是作者故弄玄虚,也不是所谓的文化差异,更不是作者无意间的疏漏。其中,作者也在很多方面,试图向读者展示答案。有时,书中若隐若现的给出了答案,比如,上校对死亡预知的失效就出自他自己之口,他可以预测自然规律,而不能预测人的意志。有时表现手法较为含蓄,通过他人之口含糊说出,把对语言表达与事实关系的判断交给读者,如晚年的老祖母乌尔苏拉·伊瓜兰曾说出她的子孙命名与性格特质的关系。有时把答案蕴涵在作品结构之中,需要读者去发现,比如,作品中有若干对出现的角色,第二代兄弟,第二代姐妹,小蕾梅黛丝和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第四代双胞胎,梅尔吉亚德斯和加泰罗尼亚智者,出现在其中一人身上的迷惑,可尝试从与之相对的角色那里领悟。
然而,面对似是而非,读者需要的是逻辑清晰的确定答案,这当然是不适合直接出现在作品之中的。且不说这将破坏作品的表现韵味,即使是我们生活的现实,也没有那么多确定,何况是反映现实的作品呢?
这就留出了解读空间。
对现实可以解读,对作品亦可以解读。解读不是确定,是从另外的角度上观看,让那些疑惑的答案显现。人们选择相信,并不是因为解读是事实,而是它能产生确定感,而人是一种需要确定感的动物。另外,事实就像高山一样,我们既不能看到它的全部,也很难理解它的方方面面,更不可用线性的语言把它表述完全。我们得到的都是事实的一个侧面。我们经常犯的错误就是,总是把看到的生活侧面,当成事实。解读,是从另外的角度,面对这个事实,获得之前观看角度没有获得的信息。
这个过程可作如下理解。
作品都是试图去反映一个大事件。这个事件或许基于事实,或许出自作者的思维创造,但终归是作者的思维创造。作品以某一观看角度,逐步展开这个大事件。就像现实中的我们以自身视角观看世界,有些事实不能看到一样,作品展开给读者的角度也使得这个大事件的某些部分不被看到。如果试图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就要跳出自己的视角,还原事件本身。理解一部作品也是如此。进入作品背后的事件,那些所谓的疑问,其答案竟自动跃然纸面了。
然而需要警惕的是,在思维中还原的所谓事实,其实也是一个视角,我们只是更换视角观看事实。但有时,这种更换显得过于突兀,甚至远离作品本身,人们会称其为过度解读。即使是过度解读,也是一个观看角度,只不过这个角度不是寻常视角罢了。解读主要针对的不是作品本身,而是作品背后的事实,它给出了那个事实的另一视角。
以一个人的一生来看待《百年孤独》的整个故事,是一种解读方式。书中各个角色,代表了这个人在各个时期起主导作用的意念活动。布恩迪亚家族的兴衰历程,转成这个人生老病死的过程。书中各个人物的出现、互动,转为这个人内在各个意念的活动。
第一代何赛·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代表人的幼年。他好奇,求知欲强,勇于探索。磁铁、放大镜不是我们每一个人在小时候都喜欢玩的东西么?
老祖母乌尔苏拉·伊瓜兰对应着一个人的‘心’。她一心维护家庭生计和血脉流传,如同一个人的‘心’维护着他的生命。她的一生伴随了家族的六代人。在她去世后,布恩迪亚家族就消亡了。一个人的‘心’走了,他也就该离开这个世界了。
第二代何塞·阿尔卡蒂奥对应的人的‘感性’。他的弟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对应着人的‘理性’。成长中的儿童最初是感性的,后来又发展出理性。在感性主导时,人的行动力强,粗鲁。理性主导时,行为谨慎,具有较强的思考能力。感性可以直接体验爱,而理性不能,他只能想象爱,所以理性在爱上是无能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即是如此。
女儿阿玛兰塔对应着‘爱’,养女丽贝卡对应着‘性’。‘爱’是从人的内心中产生的,而人的‘性’却是在一夜之间而来,如同皮草商人从遥远的马纳乌雷送来了十一岁的丽贝卡。在我们心中,爱和性并不同步。她两人的爱恨情仇,代表了我们心中爱和性之间的缠斗。
庇埃尔·特尔内拉对应着人的‘感受’。她或是亲身诱惑,或是怂恿布恩迪亚家族历代儿女们到床上解决压抑的欲望,而决不顾及后果。她实际促成了布恩迪亚家族的血脉流传,也正是因为感受的存在,才促成了人类的繁衍生息。人们无法抵抗欲望诱惑,直至做出无法收场的事情,还不是因为自己的感受作怪么?
梅尔吉亚德斯代表了智慧。他本不属于马孔多,就像智慧不属于人类一样。智慧能为我们解答、解决问题,然而,我们却不知智慧本身为何物,正如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所言,人类不配拥有智慧,人对智慧一无所知。
小蕾梅黛丝和意大利人皮埃特罗·克雷斯皮代表了一个人的初恋。小蕾梅黛丝去世多年之后,她的银版照片一直挂在布恩迪亚家里,暗指初恋女友让男人终生难忘。初恋男友在女人心中往往没有这个地位,只会成为女人后续交往的比较对象,最后被比为追求时髦的孩子或毛头小伙子。有谁还会记得那个曾经风度翩翩、优雅迷人的钢琴技师呢?
第三代阿尔卡蒂奥对应着人的权力意志。每一个人都渴望拥有权力、地位,但权力也会使人迷失,让人忘乎所以,胡作非为,甚至不顾亲情,践踏道德和人性。丧失权力后的命运是可悲的。面对行刑队的阿尔卡蒂奥才清醒的看到,原本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也可以看出,权力是一种比亲情、爱情、友情更让人亲近的东西。他的妻子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为人做事最为低调,仿佛隐形了一般。她对应着人的‘操劳’。在欢庆成功之时,又有几个人会想起自己的那默默无闻,暗地里付出的操劳过程呢?
第四代双胞胎兄弟是一对镜像的人生。奥雷里亚诺第二一生伴随着人们向往的各种不劳而获的‘好事’,艳遇、发财、成功;他的兄弟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则相反,他的经历是人们所不愿经历的一事无成。他们分别对应着人生经历中的享乐和实现。现实中,享乐和实现其实是不可分开的。奥雷里亚诺第二的妻子是一个活在旧王朝的人,严格遵循过时的礼教,约束自己和他人。她对应着人需要遵守的各种规矩。
第五代三个孩子,在强势母亲的严格管教下,过着欺骗、妥协、反抗的生活。他们分别对应着人们头脑中的欺骗、妥协和抗争精神。
第六代奥雷里亚诺,破解了记录家族密码的羊皮卷。对应着人的悟性。
另外,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十七个儿子,他们不时的回到马孔多,建造了祖父曾经梦想建造的制冰厂。他们对应着实现童年梦想的愿望。而这些愿望,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不见了。
从更普遍的角度上讲,书中每一个角色都代表了头脑升起的念头。有些念头在一段时间内处于主导地位,有些念头一闪而过,甚至那些在书中没有留下姓名的人物,或是那些潜在的人们,如马孔多的居民们、土著们、士兵们,对应着远离自身核心利益、不曾被注意到的念头。
内在念头之间是没有和解的。当注意力集中于某个念头时,它就显现,当无视这个念头时,它就沉寂。每一个念头都源自自身内在的一个动机,是自身某类需要的代言人。念头在本质上是匮乏的表现,如饥饿、性欲、认同需要、地位需要等。某个或某类念头涌现的越是频繁和强烈,说明自己在这个方面越是匮乏。这些念头被一个更高一级的利益所统摄,这就是以生存为基础的综合利益。但各念头之间是相互隔离的,是孤独的,你不会因为自己兜里没钱买面包,就不产生饥饿念头。
这些存在于头脑中的念头,又是如何演变成《百年孤独》这部巨著的呢?渲染。渲染主体前后以同一模型对应。只要模型结构不变,渲染即合理。比如,对实现幼年愿望念头的消失,化解成上校的十七个儿子之死。念头消失和儿子之死以同一模型相对应,其中这些念头由这些人来代替,念头的消失用这些人的死亡表示,然后再以故事丰满。当然,让读者接受的渲染故事需要有扎实的文学功底,渲染简单念头的人物形象尚且如此丰富,那些代表长久念头的人物形象,就需要一套复杂故事来表现,如理性。成年后,理性一直主导我们的生活,我们在社会上打拼,获取利益,争取地位,无不依赖理性,然而也是在理性的注视下,这些拼搏而来的东西又都将失去。作者用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这个反抗政府,引发社会动荡,并取得巨大成就,然而最终却又无可奈何地丧失了一切的悲情英雄来表现。
以其他人物角色表现的其他念头,也都是通过各自角色的故事加以渲染。
回望自己一路走来,我们经历的那么多悲欢离合的事件,本质上不都是内在念头作用在得失感受上的渲染么?自己过往的经历,何尝不是被日常琐事、各种遭遇、莫名打击、偶然奇遇所渲染的么?而我们不也是同样以不同的心情、状态、想法去面对的么?随着时光的流逝,当初的色彩褪去了颜色、远去的曾经已然淡漠,当我们再次直面那曾经的内在感受,看到的不正是我们所经历的一次次冲动、一个个想法、一次次冲击、一阵阵消沉的体验么?至于体验是因何事而起,因何人而生,已是时过境迁,又如刻舟求剑,既不必搜寻,也不甚重要,甚至有时还会嘲讽当初的自己过于在意那个经历了。经历过后,我们再也无法身临其境了,但那曾经真实的体验却是毋庸置疑的,乃是今生仅此的一次,那我们为什么不去用回忆珍惜它呢,去深深的进入到那种独一无二的体验之中呢?那过往的每一个场景,不都是曾经的自己么?可又是不同的自己,那不同时期,不同生理、心理状态的自己,不都是一个个孤独的自己么?想到此,我陷入一种空无的沉寂,激情化作了沉思,忧郁得到了缓解,现实似乎也远去了许多。
我们还是进入到《百年孤独》的叙述之中,去翻看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是如何把一个人的一生,渲染成一个辉煌家族的传奇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