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三）

外公幼年贫困至此，成年以后生活也没有改善，究其原因，主要还是外公身体不好。说起他的身体，老妈说他打小胃口不好。那会儿家里又没得吃，他又这吃不了那吃不下的，身体底子就不如他的兄弟姐妹。成年以后，外公做起了货郎，常挑着一些吃食点心或海鲜干货什么的，走街串巷地卖。因为在农村里基本上家家户户都穷，没几个闲钱能买这些东西，他常常挑着东西走上几十里路去城里卖。有一年（具体是哪一年老妈也说不清了，只知道外公还很年轻，不到30岁，或许还没娶亲），正是夏天天热的时候，他挑着东西往城里去的路上，正走得大汗淋漓，一场雷雨突如其来，他无处避雨，被浇得透心。被这么一激，加上身体底子本就不好，回来就生了病。本来按说不过是场重感冒，要是放现在，大约是吃几天药，好生歇一歇，也就没事了，可偏偏那会儿外公家穷得叮当响，根本没钱治病，只能拖着。就这么着，落下了病根。老妈说自打她有记忆一来，外公便是那样常年多病，三天好两天不好的，重活儿干不得，轻活儿偶尔还能做做。我自己对外公也有印象，记忆中他就一直卧病，长年咳嗽，身体瘦弱干瘪，却是最慈爱不过的了。

既然家里一贫如洗，连治一场感冒的钱都没有，那么后来外公一家人有什么三病两痛的，多半时候都不找医生（当然也不绝对，若是急病，还是会去医院的），要么靠着土方子到山上找点儿草药，要么就去求神问卜。老妈对神仙显灵治病救人笃信不疑，因为她说她亲眼见过神仙显灵，当初一次外公重病，就是神仙显灵救活了他。那个时候老妈已经十八九岁了，订了亲，但还没出嫁。外公又一次发病，这次不比往常，病势汹汹，最后竟到了起不了身、神志不清的地步。外婆和老妈去求外公的兄嫂借点儿钱来给他看病，但是外公的哥哥虽然为人不坏却颇为吝啬，只觉得外公肯定是治不好了，担心将钱借给她们只会一去不返，当即就拒绝了，而且说的话很不好听，什么“现在给你们钱也是有去无回，他死了还得连累我给他烧埋”，老妈年轻气性大，当时就顶了一句：“他也有儿有女，女儿也这么大了，便是做乞丐也会讨来给他烧埋的钱，不会连累到你！”借钱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钱既然没借到，当然就不可能送他去看大夫，没办法，只能看着外公一天天恶化下去。他们都觉得这次外公是好不了了，也是做好了准备。不过外婆还是去拜了当地的一位据说很灵验的仙翁，乞求仙翁庇佑。

那天晚上，天气正热，外公家住在一座只有十平米左右的、两层的破房子里，门窗狭小，通风不良，为了让病重的外公舒服一些，外婆和老妈将他抬了放在门板上，挪到了屋子外头乘凉。然后老妈就坐在他身边，拿着一把破蒲扇给他扇风。外公突然跟老妈说，“我要抽烟。”老妈当然是不希望他抽烟的，家里穷成那样，能买的只有极劣质的烟，他又病成那样，不抽烟尚且喘不过来气，何况抽劣质烟。但是老妈苦劝不得，外公一直不停地说：“一根烟也怕被我抽了？一根烟也怕被我抽了？”

老妈最后没办法只好给他点了烟，他一边抽烟一边说话，絮絮叨叨的也不知道说什么，老妈也没有留心听。接着他竟开始手舞足蹈的，老妈觉得奇怪，但是也没多想。她当时正穿着一件新衣服，怕被外公手里的烟给不小心烫坏了，所以就有些不耐烦：“你抽烟就安安静静地抽，干嘛老是乱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做件新衣服就跟盖栋房子似的，好不容易才能做一件，要是给我烫坏了那多可惜。”

外公接连抽了两三支烟之后，才停下来，然后开始念出了许多草药的名字，某某草多少根，某某草多少叶，某某草要从第几节开始摘几节，等等，一直念了许多，最后说拿这些草药炖给他吃。说完之后便又昏睡过去了。老妈听他没头没脑地念了这么一堆草药，不知所措，好在那个时候年轻记性好，竟然那么一长串的草药名称和用量她都记住了。当时外婆不在跟前，她听外公念完之后，就赶紧去跟外婆讲。讲完了以后老妈还不无犹疑地问外婆：“他这样念了这么一堆草药，你说我们到底给不给他吃？要是给他吃，万一吃出个好歹来，我们娘俩也得跟着一起死。我们死便死了，弟弟妹妹才几岁，谁养活他们？”老妈是家里长女，弟弟妹妹都比她小许多，确实还是需要人养活的时候。最后还是外婆拍了板，死马当作活马医，试试吧。

老妈不识草药，记下草药名之后，外婆次日就上山采来了那些药，熬了浓浓一碗给外公灌了下去。没想到这草药倒是颇灵验，当天外公便觉得轻省些了，可以起身了，连续喝了几天之后，身体就好了许多，后来又吃了点儿别的药，渐渐康复了起来。外公清醒之后，完全不记得这件事。后来有积古的老人家跟外婆和老妈说，只怕是外婆求的仙翁来帮忙了，她们这才明白过来。

老妈说她之所以对这个仙翁坚信不疑，是说她后来去拜仙翁，每次给那仙翁敬烟（具体怎么敬烟的，大体上类似于神灵附身于庙祝身上，可以与信徒对话，老妈大概是向被附身的庙祝敬烟），仙翁都不接受。老妈不由奇怪他为何不抽烟了，那仙翁回了一句：“你不是说你做衣服不容易，让我别给你烫了么？”老妈因他竟然能得知当日他们私下里说的话，便十分相信这个仙翁的灵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