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
“老板,有纸巾吗?”
“有,两块钱。”老妇人递过来一包纸巾。我接过纸巾,付了钱。
“嗳,你是姐姐还是妹妹啊?”
我怔了一怔,微笑道:“妹妹。”没想到她还记得我。
“啊,都这么大了啊。你奶奶近来身体还好吗?她以前买菜回来经过我这总要坐上一会儿,和我聊天的。”
“嗯……挺好的……”我垂下眸子,手指摩挲着纸巾,“走了啊。”
“啊,慢走,有空常来玩啊。”
我走出小店,站在窄巷的拐角。炎炎烈日照在我身上,我擦着汗,静静看着对面破旧楼上那充满阳光的窗和挂满陌生衣服的阳台。
背着书包走过拐角,火辣辣的太阳一下扑满了我。一抬头,便看见了那曝晒在烈日下的苍发和暮颜。我开心的向她挥挥手,她笑了笑。转身向屋里走去。
跑进家门的时候,奶奶正端着饭走出厨房。桌上摆满了我爱吃的菜:一个蒸蛋,一碗包心菜,还有一盒……“小鸡腿!”我喊出了声,赶紧放下书包入座。
“你买的啊?”
“不然还有谁?”她嗔了我一眼,笑了笑,又商量似的和我说,“一天吃两个哦,这个很贵的哎,奶奶没钱,你爸又不争气,可怜你吃苦。所以啊,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
“嗯嗯,快吃饭,菜要冷了。”我夹了一筷子包心菜给她,及时的止住了她的长篇大论。
虽然总是吃着蔬菜,但在我的印象中奶奶的蒸蛋是最美味的。晶莹水嫩的蛋上浇一层调味料,好吃的让人恨不得吞下自己的舌头,所以哪怕是餐餐都吃,我也从未吃腻过。儿时的我从未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艰难,因为艰难的东西她全部私藏了,只让我负责开心。
暮色降临,我藏着擦破的手臂,走进家门。她就坐在窗边的小凳上,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专注地缝缝补补。金光洒了她一身,暖暖的,有家的味道。
其实说起来,那段日子不太容易。在学校里被“城里的孩子”嘲笑欺负,每个礼拜只有几块钱零花钱,穿的衣服永远是有补丁的,夏天再热也没空调,偶尔兴许能扇一下风扇……但在我心里,这些远远不及她给我的温暖和快乐。就像,怎么说,当你拥有了全世界后,再伤心的事也不会让你低落。而她,就是我的全世界。
她说,做人要“横”点,不能白白给人欺负;她说,一定要好好读书,长大了考公务员;她说,板蓝根很有用的,什么都治得好;她说敷一敷红花油,第二天淤青就不会痛了;她说出门一定要带伞带扇子;她说睡觉不能扇电扇;她说不能浪费粮食……
省下荤菜给我吃,用乱七八糟的衣服给我打补丁,半夜上厕所的时候偷偷吃饼干,每晚的鼾声都响如天雷,把大姑给她的牛奶和核桃藏在衣服下面却总被我偷偷翻出来吃掉,省吃俭用买一小块西洋生切片泡冰糖水给我降火,冬天把我冰凉的双脚夹在大腿里,夏天拿着草扇扇到我入睡,我入睡后就独自趴在窗边,看路上偶尔驶过的车……她就是这样小气的可爱,大方的又让人心疼,总是用严厉掩藏自己,却偷偷温柔。
记得有一次夜里,我不知为何在被子里偷偷哭泣,她难得温柔的把我抱在怀里,笨拙地安慰着,一声不吭。她的怀抱很温暖,充满着爱的味道。
还有一次清晨,她偷偷亲了我一下,我睡眼惺忪,以为是姐姐又缠着亲我,于是一巴掌拍在她脸上。她惊呼一声“你打我啊!”我顿时清醒,又惊又喜地摸摸亲亲她的脸,连声道歉。
开心,满满的快乐,每天都是。
可是人生总会有低。那些不舍,那些苦闷,那些生离死别,每个人都必须经历。
说来令人难以置信,世上也许还真有心灵感应这回事。
我清晰的记得,那天我是因为右眼狂跳,心情烦躁才去的疗养院。
遇见了出乎意料的探视者,我揣着那份不安,走到她身边。她一直睡着,小声地打着呼,面色如常。我安下心,在她身边坐下,静静地看着她。
我做什么事都只有三分钟热度,却始终喜欢静静地看着她,什么也不做。自从她住进疗养院后,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而我就隔三差五来这看她睡觉,偶尔她醒来,我们便做着唯有我们懂的无声交流(她听力不好)。我们之间的默契,是时间练就的。
我坐了好久。她才半梦半醒地睁开一丝眼缝,转动一抹黑色,固执地看着我。她似乎很吃力,我着实很慌张。
右眼一直跳到第二天早上,当天下午,她就走了,我没赶上。那样洒脱,什么也没给我留下,只有那日那最后一眼。
原来,她最近不好,很不好。医生早就通知了家属,却只有我不知道。
她走的时候体无完肤,身上大片皮肤被热得发红溃烂,大腿处有成人手掌般大的坐疮发黑流脓,手臂上因打吊针而全是青青紫紫,双脚浮肿,肋骨凸显……
老天待我还是不薄的。我得幸,这些伤口全看到过。
他们说,她还是去了的好,不用再遭罪。
这话确实不错。
可是……可是尽管知道她很痛苦,我还是自私的希望她能多陪我一会儿。
我看着她安静地躺在那里,连走过去的勇气也没有。我没哭,我也以为自己可以表现的很坚强。可当表姐抱住我,把我拥进怀里时,泪水还是忍不住掉下来了。我在心里痛骂她,不是说好的,等我长大赚钱了,就一起去北京的吗?不是说好要看我考上公务员,体面地回来的吗?
你怎么这么不守信用。
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个人。
他们说,她在等爸爸,说爸爸回来没几个小时,她就走了。
我刹那间恍悟。
朦胧间,我又看见夜色下,她趴在窗口张望,只给我留下了一个背影。
她终是等到了,那是一个母亲,忍着病痛折磨,等到了自己的儿子归来。
我也如愿以偿地静静守着她。只不过这次,她连微弱的鼾声也没了。湿濡的液体划过脸颊,我知道,那是泪水。我静静地哭着,哭累了就呆呆地看着她,任谁来也拉不走我。
就这一次,我可以任性一点的吧。
守灵期间,除了吃饭上厕所,我一直待在她身边,静静看着她,想在脑中刻画下她的样子。期间实在忍不住睡意,我便坐在凳上,趴在透明的灵柩上,同她一起睡。就像从前一样,我枕在她手上,她扇着扇子待我入睡。
最后一次这样看着她了,谁也不能阻止我。
可笑的是,他们就这样明目张胆的在灵堂赌钱,还兴致满满。看着那些她爱的人,我哭出声了。泪水不断落在灵柩上,似是在为她悲哀,似是在为人性悲哀。我不知道他们的理由,也不会体谅他们的苦衷。我更不会恨他们,因为那都已经没意义了,我只是可怜他们,可怜亲情,可怜人性。
前前后后不过三日,她就入土了。也亏得她下葬得仓促,不然也许我就累倒了。就算不累倒,总见着某些虚伪的面孔,听着某些虚假的哭声,我也得觉得心烦。
可悲,幸好我不懂他们。
她被葬在了老家,那里山清水秀,不染一丝浊气。看着被山林包围的墓地,我苦涩又欣慰地松了口气。在心里问了一句:你苦苦哀求了这么长时间,终是回家了。你开心吗?
我不开心。但我为你高兴。
只是,我终究成一个人了。
站在拐角,我看着车来车往。炎炎烈日照在我身上,我移开视线,不再去看对面破旧楼上那充满阳光的窗和挂满陌生衣服的阳台,擦干了泪水,向远处走去。
或许,这是一种重生